十年後。

陰間。

寒涼雨淅淅哩哩,幽幽青石道上,有兩個撐傘的身影一前一後走過。

在前面帶路的那個人身形矮小,頰肉肥滿,一露出類似於討好的笑容,就顯得十分猥瑣。

可惜這矮子沒有自知之明,自從接了這單生意,臉上的笑意就沒有落下過,還不時對後面的貴客殷勤道:“哎,常先生,您累不累?您的傘破了沒有?我這裡還有能替換的,可千萬不要客氣啊,不要客氣!”

就聽跟在他後面的年輕男子低聲一笑:“我付的錢,我客氣什麼。”

那清潤的聲線竟是異常好聽。

連矮子這種糙漢都覺得耳根一蘇,很是如沐春風,笑得更開懷了:“哎,對對,那是當然!嗨我就是怕您第一次跨界,不知道這鬼雨的厲害,我們活人若是淋到了可不得了,靠,十有八九要生病!而且一燒起來,沒個五、六天都退不下來!我自己就吃過好幾次苦頭!您可千萬要小心啊!之前我就遇到過一個……”

前面的矮子喋喋不休,讓常瀚有點無奈。

他瞥了眼正要經過的白燈籠柱,溫溫和和地打斷道:“是不是快到了?這陰間的路彎彎繞繞的,岔路還多,確實像迷宮一樣。我事先背了你發給我的地標順序,這是距離目的地的……倒數第三盞燈了吧?”

矮子忙住了嘴,細小的眼睛瞅了瞅黑木燈柱上陰刻的地標名。

又見前方隱隱有霧靄瀰漫,矮子的腳步遲疑了下,有點緊張道:“對、對,快到了,就在前頭。說真的先生,您究竟來這裡做什麼?我當情報商十幾年了,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指名要去‘霧走鬼巷’。您知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那可是在陰間禁地,隨時會遇到邪祟!遇到邪祟什麼意思您知道嗎?會死的啊!厲鬼至少曾經是人,邪祟啊,那就是怪物,不論活人亡者厲鬼或鬼差,全都殺的可怕怪物!若不是您給的價額夠高,我可不幹。嘿,我跟您說,所有情報商裡,大概也只有我知道能這樣安全走到霧走鬼巷的路線……”

常瀚:“你親自試出來的嗎?”

“嗨,怎可能啊,又不是活膩了!”矮子說,“我也是買的!”

常瀚:“你剛不是才說所有情報商裡,只有你知道這條路線?”

矮子滿臉得意:“賣家可不是活人啊!”

常瀚微眯了下眼,聲音不變:“我聽說在以前,霧走鬼巷這一片全是邪祟,連地府都不敢貿然接近,所以連一盞燈籠都沒有,還是幾年前霧走鬼巷被攻破,才設了寥寥幾盞燈。這些燈柱上的地標名鮮有人知,畢竟連厲鬼都不敢靠近這一片,這樣看來,你的訊息來源只能是鬼差了。”

矮子:“呃……”

常瀚輕柔道:“你行賄啊。”

矮子慌忙道:“哎,沒有,就是……互利互惠嘛!哪那麼嚴重……”

常瀚:“出個價吧,我跟你買那位鬼差的訊息。”

矮子立刻說了個價錢,喜孜孜道:“是輪迴司的,就那些穿紅衣服的您知道吧?說是她的上司總偷偷往霧走鬼巷跑,她跟過一段,發現這條路線的邪祟啊,果真比較少!如果小心一些,再加上點運氣,甚至都不會撞見邪祟!嘿我說,她的上司還真是個神經病,這條路線肯定得用好幾條命才能試出來的吧,也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倒黴鬼……啊,先生您看,過了這盞燈籠,後面就沒再設燈了。咱還有好一段路得摸黑走呢,常先生您要跟緊我,拿好手裡的燈啊!”

常瀚看一眼那燈柱上所標的地標,叫作“瀧安螔”,又垂眸望了眼手裡提著的金屬提燈。提燈的琉璃燈罩內撲閃著暖黃色的火焰,仔細一看,一片片燃燒的竹葉纖纖若影,飄忽輕靈。

這是用亡者路旁鬼竹的葉子所燃燒成的“竹火”。

寒涼雨的潮氣足以毀壞一切的現代照明,手電筒、手機等拿到這裡肯定很快就要報銷,唯有竹火能不懼這種溼氣。包括厲鬼和鬼差在內的陰間常住居民,大多都用竹火照明。

隨著霧走鬼巷越近,打在傘面上的雨聲就越發細微,直至幾乎無聲,周身淹起了雪色大霧,將竹火的光芒隱得更加迷離。抬高竹火,隱約可以看見前方大霧中有高牆的輪廓,於霧中忽隱忽現。

陰間禁地霧走鬼巷,就在前方。

這也同樣意味著,他們已經身處邪祟的主要活動範圍之中,矮子渾身肌肉都緊繃了,剛想提醒身後的貴客放輕步伐不要打草驚蛇,倏然間,竟發現自己身後寂靜無聲!

矮子嚇了一跳,以為貴客在黑暗中跟丟了,一個激靈回頭,卻見常瀚仍好端端地跟著他!

常瀚從容止步,抬了下竹火詢問:“怎麼了?”

此時大霧湧起,雨聲消失,矮子這才意識到,這位客人竟從頭到尾都沒有發出丁點腳步聲,簡直比鬼都要安靜。在溼滑雨路上還能如此,定然不是尋常人。

矮子心下悚然,忍不住回憶自己一路上是否有任何不敬的地方,嚥了口唾沫道:“沒什麼沒什麼,就是快到了。看,就在前面!傳聞中霧走鬼巷只有邪祟進得去,圍繞四周的高牆根本找不到門,當初地府圍剿這裡,還是硬把一面牆給擊塌才總算攻進去。現在裡頭就是個廢墟,除了邪祟什麼都沒有,就是個邪祟的老巢啊,進去絕對會死的……所以說先生啊,您到底來這裡做什麼?”

突然間,廢墟深處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矮子嚇了一大跳,發出短促的驚叫,忙捂住自己的嘴,驚弓之鳥似的退了幾步,簡直怕爆:“什、什麼聲音!是邪祟嗎!”

矮子往後退,常瀚卻繞過他往前,一雙長腿邁大步子,很快就來到高牆坍塌的空處前。

他身高腿長,定定地站住腳步簡直像個模特兒一樣扎眼,可惜霧太大,他連自己的手都險些看不清,便直接收起傘,露出一張輪廓極深的俊美臉龐,以及一雙琥珀色的淺眸。

他觀察了片刻,並沒有試圖闖入,而是忽然張開雙唇,一串富有節奏的音節從他口中發出來,噠噠噠的,竟象是在逗貓逗狗。

矮子驚見自己的貴客突然像中邪一樣,站在破敗陰森的鬼巷前砸吧著嘴發聲,企圖引誘什麼東西出來,當場嚇得破了音:“先生!別啊!”

常瀚充耳不聞,見鬼巷裡頭沒反應,又開始出聲誘哄,噠噠噠。

矮子覺得自己要窒息了。

廢墟內悉悉索索的聲音又出現了,緊接著,一個的身影從斷垣殘壁的深處探出頭,四條腿靈活一躍,飛彈似的彈了出來!

光線不明且神經極度緊繃的情況下,矮子覺得自己看見了準備撲食的兇殘邪祟,真真切切地嚎了一聲,連傘都摔了,幾乎就要奪路而逃!

卻聽那頭傳來細聲細氣的一聲:“喵嗚!”

矮子正要跑路的勁道一洩,登時摔倒在地。

常瀚沒管那個大驚小怪的情報商,俯身將這隻藍眼睛的白貓抱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貓有沒有受傷。

白貓頸子上戴著個沒有鈴舌的琉璃鈴鐺,精緻的項圈越發襯得它的眼珠如寶石般美麗。它似乎很排斥常瀚以外的陌生人,發現矮子後就炸起了毛,扭著身子想逃。

常瀚立刻用身體擋住它的視線,手掌仔細擼過一遍皮毛,沒發現傷口,一直懸著的心總算稍稍落下。他無奈嘆道:“你果然在這裡。好幾天都沒等到你回家,哪都找不到,我就猜你是不是跑回這裡了。為什麼回來?這裡已經空了啊。”

白貓咪了一聲,用腦袋蹭他手上的溫度。

常瀚如其所願地撫摸幾下,淺色的眼睛輕輕一抬,注視著大霧中的破敗鬼巷。

高牆的破口下,碎裂成塊的牆垣堆積在霧氣中,像是狹縫中積塞的屍骸。四周霧氣瀰漫,少了雨水沖刷的力度,石塊上頭彷彿浸了一層經年不散的血腥氣,無聲地沉寂在這地獄中最陰冷可怖的狹縫裡。

他手裡一下一下摸著柔軟微潮的皮毛,聲音很低,猶如裹夾了什麼深沉的情緒:“你既然認得回來的路,那必定也認得你的主人吧?幫我找到他們。只有這樣,我才能……”

常瀚擼貓的手指微頓了下,眸底有黑暗在醞釀,輕喃:“拜託了。你是我現在唯一的機會。”

白貓也不知道是聽得懂人話,還是隻是單純回應對自己說話的人,挺給面子地咪了一聲。

一旁,矮子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臉色不太好看,尖聲道:“您大費周章地來到這麼危險的地方,就是為了找一隻小畜生?”

常瀚收回心神,總算瞥他一眼,淺笑道:“有什麼問題?”

那笑意不達眼底,頗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矮子多年來在陰間陽間穿梭攬客,鬼王和地府大官也見過不少,卻還是頭一次在活人面前發怵。他訕訕道:“沒有沒有。”

常瀚揉了揉貓腦袋,低聲問貓:“走嗎?”

白貓眨了眨溼潤的藍眼睛,主動鑽進他揹包裡去了,常瀚見狀,鼻腔裡發出縱容的哼笑。

矮子還在不安地左顧右盼,巴不得速速離開此地,又開始唸叨起出發前就叮囑過的話:“走走,趕緊走!雖然您沒有陰陽眼,在陽間看不見鬼,可來到陰間就是來到和魂魄們共存的世界,遇到鬼就跟遇到人一樣,可是相互看得見摸得到的!他們若是要攻擊我們,您一定要跟著我跑啊,不然會死的!”

常瀚將裝了貓的包背起,忽然往右方輕瞥一眼。

“有光。”他低聲道,“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