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間的天空就像一座倒扣的深淵,沒有云,沒有天光星辰,只有一團濃郁的黑色,和一場永不停歇的雨。
周瀾熙腳踩著一雙綁帶式的防水靴,撐著把黑紙傘,獨自走在鬼雨之中。
鞋跟在青石路面上敲出沉悶的跫音,她昳麗的臉龐上沾著血跡,溼透的衣服上也全是暈開的血,每經過一盞白燈籠串,那晦澀的燈光都好似將她的臉色照得更蒼白一分。
陰間的低溫讓她溫熱的呼吸凝成水霧,她沉沉地喘息著,握著傘柄的關節緊得發顫,彷彿用盡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勉強支撐著她邁出下一步。耳畔全是嘈嘈的噪音,大多來自雨聲,還有黑暗中不知誰人發出來的,低低切切的哭泣聲。
存在於陰間的每一樣東西,都被地府賦予了名字。
淅漓不斷的雨叫作“寒涼雨”,腳下迷宮般的青石道路叫作“亡者路”,亡者路兩側夾道的竹林叫“鬼竹”,就連路邊的每一盞白燈籠的黑木燈柱上,都刻有明確的地標名。
更甚至於,地府連死後踏入陰間的魂魄們,都依狀態不同,給予不同的稱謂──他們將魂魄分成了“亡者”和“厲鬼”。
而區分的重點,就在於這下個不停的寒涼雨。
寒涼雨並非尋常之雨,它異常凍人,似冰非冰,能在短時間內滴水穿石,打破所有妄圖遮擋它的傘。脫體的魂魄一踏入寒涼雨裡,就會立即失去大多數的情感,暫忘生前的一切愛恨情仇,只留下莫名濃烈的悲傷。
這份深悲會讓魂魄們忍不住哭泣,一路哭著往地府的方向走,宛如沒有自主意識的行屍走肉一般,越早走到地府,就越早擺脫那磨人的悲傷。
這種魂魄就歸類為“亡者”,也就是大部分人死後的模樣。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芸芸眾生之中,總有少數那麼一、兩個魂魄能扛住寒涼雨的摧折,在雨中回頭──他們心中,存在著寒涼雨所澆不熄的恨悅。
他們就是所謂的“厲鬼”。
這些心懷極恨的厲鬼徘徊在青石路上,不願就此速往地府,而是極欲返回陽間復仇。他們大多或傷或病,死於非命,本能地在亡者路上尋覓合適的休養之地,以養精蓄銳。
不知從何時起,這些厲鬼集聚之地,開始被稱為“鬼巷”。
陰間沒有邊際,藏身其中的鬼巷不止一個。厲鬼中不乏聰穎者,千萬年過去,遮擋寒涼雨的方法逐漸被創出,將鬼巷塑造成一個個避風港似的區域。
這些鬼巷或破落,或寧靜,或繁華,且彼此間階級漸分,形成了“巷間有高低,一巷一鬼王”的局面。等到地府反應過來,鬼巷已於控制之外。它們就如同陰間的法外之地,擁有自己的規則。
周瀾熙終於停下腳步。
她垂眸看了眼亡者路旁的界石,上頭刻著古老的文字──避霖。
就見不遠處燈火通明,在晦暗的陰間裡顯得異常刺目,彷彿一片海市蜃樓。
“避霖鬼巷。”她心想,“沒走錯。”
路中央有幾個被寒涼雨折磨得哭倒在地的亡者,悲切的啜泣聲任誰聽了都忍不住心生憐憫,周瀾熙卻一眼未眨,如跨過路中障礙物一樣直接跨過他們,來到避霖鬼巷高大的牌樓前。
牌樓兩旁有效忠這座鬼巷的厲鬼把守,見周瀾熙吐息凝霧,立刻抬手攔下。
“今日並非初二、十六。”其中一位避霖鬼巷的臣屬開口道,“活人不可入巷。”
周瀾熙啞聲道:“我要見潤停。”
避霖臣屬們還是第一次見到敢直呼自家鬼王名諱的傢伙,如此膽大包天的活人,怕是專程來找死的。他們二話不說,揚起手中的利刃就要將她給當場砍死,卻忽然聽見耳畔傳來自家鬼王的笑音。
潤停鬼王傳聲道:“好啦。讓她進。”
避霖臣屬們只好齊齊停住攻擊,恭敬地讓道。
周瀾熙收起自己的黑紙傘,一臉麻木地走進去。
避霖鬼巷是陰間第一大巷,以千萬把花傘蔽天,放眼望去,數之不盡的美麗花傘飄在天際,擋住了蝕人心智的寒涼之雨。這些傘在內外都上了彩,每一把都勾勒著不同的咒語和繁麗的圖紋,據說全都出自潤停鬼王的畫筆。
每一座鬼巷都藏著不同的面貌,避霖鬼巷就像座時光永駐的古色城鎮,街道邊有熱鬧的店鋪,周遭建築大多是雕闌玉砌的古樓,處處都散發著古老而沉斂的韻味,可真要細看,卻又辨別不出它究竟存在於歷史長河中的哪一段碎片。
空氣中飄著某種淡而奇異的香氣,彷彿是時光留下來的味道,進來歇腳的亡者和厲鬼們如旅人般愜意閒逛,若忽略他們死白的面色,簡直象是陽間之景。古樓中有不少厲鬼憑欄而望,開著店鋪和巡街防護的避霖臣屬們也都好奇地打量著周瀾熙──這位讓潤停鬼王破例入巷的活人女孩。
方才在亡者路上燈光晦澀,如今到了燈籠繽紛的避霖,周瀾熙狼狽的模樣完全暴露無遺。只見她臉上都有傷口,分明帶著傘,卻好似曾不管不顧地在雨中狂奔過一般,頭髮衣服全在滴水,防水靴的鞋帶還鬆了一邊。
她像握著收鞘的刀一樣握著黑紙傘,挺直腰桿目不斜視地往主樓走去,還沒到目的地,她要找的人就已經在半道上迎接她。
熙攘的群鬼都讓到了一邊,潤停鬼王就站在最顯眼的位置,穿著一身類似民國時偏襟長衫的水青色衣飾,年輕俊逸的容貌在漂亮的燈籠光下顯得無比鮮活,猶如活人一般,翹著唇角,笑眯眯地望她。
周瀾熙在他面前停下腳步。
自古對厲鬼的定義就是“擁有寒涼雨所澆不熄的恨悅”,這澆不熄的“恨”是常態,至於澆不熄的“悅”,則專指這位名動陰間的潤停鬼王。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即便淋了寒涼之雨,也能真心實意地開懷大笑。
而此時此刻,相對於潤停眸中的愉悅和關切,周瀾熙的神情與之截然相反。
她眸子裡的木然逐漸融化,某種深刻的、幾乎要凝結成實質的悲痛和恨意開始流露出來,再加上她臉上的血跡和被寒涼雨打溼的髮梢,乍看之下,竟是在場群鬼中最像厲鬼的那一個。
潤停卻笑道:“不要哭啊。”
周瀾熙本來沒想哭的,被這麼一說,眼眶忽然就發紅起來。她深吸一口氣壓住情緒,開口時聲線卻依舊顫抖:“潤停,剛剛……這世上唯一愛我的人死了。”
潤停微頓一下:“小御死了?”
周瀾熙的精神一直都在崩潰邊緣徘徊,此時又有些支撐不住,狠狠抓住自己的頭髮,顫聲道:“我們原本……是可以一起長大的。那個該死的兇手……賀成昭……我現在就想殺了他!我要將他的魂魄撕個稀爛,讓他體驗被活活撕碎的痛苦,再把那些骯髒的魂魄碎片扔去喂邪祟,讓他永遠不能輪迴!”
潤停:“你想要我幫你?”
周瀾熙搖搖頭,恨聲道:“賀成昭……他是個百年厲鬼,我要想抓住他,就必須頻繁地跨界。可活人的身體淋了寒涼雨,總會發燒生病,實在非常地礙事。我來就是想問問,如果我立刻就死在這裡,你願意收留我嗎?現在的我,必定,也有寒涼雨所澆不熄的恨……”
潤停靜了下。
周瀾熙死死盯著他,眸底翻滾著殷切的渴求。
潤停莞爾道:“可你才十四歲。你真的要放棄了嗎?”
周瀾熙長長的睫毛顫抖起來。
她的雙生兄弟便永遠停在十四歲了。
就連幼時父親將他們往死裡打,他們都一起扛過來了,如今,周瀾御的命卻葬送在一個誰都沒聽說過的厲鬼手裡。明明離成年就只剩下四年了。她簡直要瘋,她甘願豁出她所擁有的一切事物作為代價,追殺那厲鬼到天涯海角,將他碎屍萬段。
可事及至此,潤停卻突然將她問住了。
他們自小忍受毒打,好幾次都險些丟了性命,依舊那麼倔強地相互依偎著活下來,如今她為了復仇之便自斷性命,簡直就是在背叛他們曾經熬過的時光。
但她剩下的人生怎麼辦?
周瀾御一走,陽間就沒有愛她的人了。
她得懷著這份仇恨和思念,自己一個人孤單地長大嗎?
就聽潤停含著笑音道:“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麼?”
周瀾熙攥緊手指,啞聲點頭道:“你送了我這把黑紙傘。”她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怔愣道,“你還說……如果哪天覺得活不下去了,就來找你,向你要回某樣很久以前寄放在你這裡的東西。”
潤停稍稍傾身,輕柔地用指尖接住她睫毛上的淚珠,臉上笑意盎然。
“那樣東西,我現在還給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