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洛父洛母收拾洛扉的遺物時,才想起來追悼會上哭到幾近抽搐的男生是誰。
他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
在女兒搬出去住的房子門口。
他拿著一雙新拖鞋正要出門,撞見他們就退了回去,放下東西和他們打了招呼。
那個時候,他們自然看不出來他深埋起來的心意。現在看到了,卻也晚了。
總之便是,有緣無分吧。
洛母甚至不忍心看洛扉留下來的信,更不敢想象男生看見那些信的反應。
但信上寫著姜頌的名字。
她遲疑了許久,還是在過了一段時間後,找到了姜頌的住址。
那是,他原來住的地方,洛扉的對面。
洛母到達樓下的時候,剛好聽見這棟樓上的老太太正在嚼舌根,說七樓那個不說話不吃飯的怪胎又回來了,這回更嚇人,連門也不出了。
洛母愣了愣,坐電梯上到七樓,敲響了門。
過了好一會,門開了。
出現在門口的男生目光無神,動作遲鈍,周身甚至縈繞著一股死氣,幾乎和會行走的屍體沒什麼區別了。
洛母心下就是一驚,聯想起樓下老太太們的風言風語,心都跟著酸了一下。
“你是小姜吧?”洛母勉強的擠出來個笑。
姜頌沉默了好一會才認出眼前人是誰,手足無措的僵持著,悶聲鞠了個躬,伸手想請洛母進去,嘴巴張了又張,卻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
洛母不忍心看他,深吸了一口氣:“阿姨來沒別的事,不用緊張,就是我女兒……她在國外住院的最後的時候,給你寫了點東西。我們也不好處理,就給你拿過來。”
“就交給你了,我們就不管了。”
洛母低頭忍著淚,從包裡拿出信封,交給了怔愣著的姜頌。
“她還知道給我寫信啊。”姜頌忽然說出這一句話,尾音已經要破碎了。
兩個都想哭的人,實在不能站在一起了。
“阿姨走了。”洛母道,轉身之後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照,姜頌拿著信封,僵硬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她實在不忍心看他跟著洛扉一起死去。
他死了,連個為他難過的家裡人都沒有。
因而多了句嘴:“你還年輕呢。她要是在的話,也不想看見你這樣。”
姜頌合上門,房間內重歸於黑暗。為了看清信紙上寫的內容,他挪到窗戶下,藉著窗簾底下透進來的微光撕開了信封。
他已經這樣沒日沒夜的過了許久,好像又回到了遇見洛扉之前的狀態。
但這封信,使得他重新打起了精神。
她會寫什麼呢?
她想對他說什麼?
是遺憾嗎,是真心話嗎,是抱歉嗎……
信紙剛剛展開,淚珠已經砸到了紙上,他慌張的用手指抹掉那礙事的水珠,唯恐上面的字跡花掉。
出乎他腦海中的一切想象,洛扉在信中,完全沒有提到兩人之間的事。
她的文字語言甚至是輕快的,是剛起床時才會有的那種放鬆。
開頭簡略的沒心沒肺的問了個好,就陳述起姜頌的人生經歷來。
從他初次在公眾面前露面,到成為BM的首發隊員,到拿下人生中的第一枚獎牌,到後來的黑暗時刻,又到重回戰隊……到最後拿到世界冠軍。
密密麻麻的寫了三張紙,介紹的比那些誇大其詞的營銷號還要詳細。
每一個字,都在告訴他,他有多厲害,他已經走過來了,他多麼的優秀……
分明是她寫給他的信。
但字裡行間,卻只有他。
她的存在,在這封信裡消失了一樣,連一句內心獨白都沒有。
她抹除了自己的痕跡,卻又用這三頁紙的誇讚,鼓勵姜頌好好活下去。
可是她不知道嗎?
從很久很久以前,姜頌就是為了她活著了啊。
他在事業上的目標,他的人生規劃,他所取得的榮譽,他情感上的嚮往,全都和她有關係。
如今,那個支撐他的存在,沒有了。
她卻還想要他獨活。
姜頌捂住眼睛,淚水決堤而下,胸腔顫抖著喃喃:“姐姐,好狠啊。”
他們只認識了三年。
她卻參與了他人生中所有重要的經歷,以至於刻進了他的生命裡。
好像,她是專門為他來的一樣。
窗外,密佈的陰雲散開了一條縫,陽光露出來,溫暖的光線照射到窗簾上,昏暗的屋子逐漸亮了起來。
洛扉又救了姜頌一次。
……
洛扉喜歡姜頌嗎?
很長時間以後,姜頌才敢考慮這個問題。
她曾經說,他值得喜歡。
她又說,她是壞人。
壞人也是人,她是喜歡的。只是壞人不承認罷了。
現在想來,這句話並不是釣他,而是,在告別。
姜頌用了很長時間,從陰影中走出來。他仍舊待在基地裡,同隊友一起訓練、打比賽。
只是一有休息時間,就會帶一束鮮花去墓地。
因為來得太頻繁,墓地的管理員都認得他了,登記都簡略了許多,直接照抄上一次的資訊就好了。
“肯定嫌我煩了吧。”姜頌哼笑,“但你可沒有辦法罵我了。”
姜頌抱著白玫瑰坐在墓碑旁邊,好像能和她一起欣賞天空:“今天的雲很好看。”
“拍張照記錄一下。”
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幾乎已經成了姜頌的精神寄託。
戰隊的成員們累了壓力大了會在家人身上尋求幫助和安慰;而姜頌,就會選擇來這裡和洛扉待一會。
這是他最放鬆的地方。
其實說起來有點好笑,又有點可憐。她讓他活下去,愛這個世界,他卻只會和一塊墓碑親近。
好像,世界是她的遺書,他是她的遺物。
……
有知情人士建議洛父洛母再要個孩子,畢竟兩位唯一的女兒也不在了。
洛母卻拒絕了。
“不能那樣。”她看著洛父說。
“有了別的孩子,扉扉的存在會被代替的。她走了,我這個當媽的總得念著她,我都不念著她,誰還能記得她?”
“我只要她一個就夠了。”
“嗯,我們不能忘了孩子。”洛父道。
於是兩位再沒有要別的孩子,一生都忙於事業。後來年齡大了,就從公司退了下來,打造了一個小小的不對外開放的紀念館,為了懷念他們的女兒。
再後來,又將積蓄捐贈給了疾病類公益事業。他們期望,那些錢也許能夠讓像他們這樣的家庭多一分希望。
……
“不是吧,這什麼人啊?咒人家去死,有沒有良知啊。”周昀也罵了一句,就要打電話給他哥,希望把熱搜上的詞條給降下來。
電話接通,對面對他的要求有些詫異,半晌,告訴他:“寫的是真事。”
“什麼真事啊。哥,你別聽他們那群人為了賺流量瞎編亂造的。你不知道,她才二十幾歲,跟我差不多大……”周昀也絮絮叨叨地講個不停。
大哥安靜了一會,輕聲告訴他:“洛家正在舉行追悼會。”
周昀也摔了電話。
旁邊的人心疼地替他撿起來檢查,臉色驚歎,嘴巴張張合合似乎在說什麼話。
周昀也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他只覺得這個世界太荒謬了。怎麼可能呢,那麼年輕鮮活的一條生命,說沒有就沒有了。
周小少爺第一次經歷死亡的衝擊,第一次知道人的生命可以這麼脆弱。
他渾渾噩噩、不請自來地參加了洛扉的葬禮,還是不敢相信,那個會說會笑會很兇的洛扉,會變成一捧骨灰,壓在墓碑底下,再沒一點聲音。
死亡原來並不是聽見的酷酷的歌詞,而是這麼可怕的一件事。
周昀也開始珍惜所有存在的人,但他想要珍惜的那個人已經先一步走掉了。
走得還是那麼堅定,一聲招呼都沒打。
像拒絕坐他的機車一樣堅定。
……
張霽野知道這件事時,正在會所裡喝酒。
酒液浸透真絲襯衫,他懶懶散散地把著檯球杆,忽然聽見旁邊幾個紈絝公子哥談論著什麼。
“你說洛扉?她活著的時候可沒給過咱們一個正眼。”
“活該唄,家世再好又有什麼用,還沒咱幾個命長呢!那一大家子的錢都沒得花了,哎我說,要不咱們冒充她男朋友要點什麼好處去……”
這人搓著手,笑得輕浮又陰險。
忽然有根檯球棍打過來,擊在了他的腰上,痛得他驚叫了一聲。
“嗓子不想要就彆強留了,給你找點藥毒啞了怎麼樣?”張霽野偏了偏頭。
“哎!張少!張少!對不住了對不住了,我這爛嘴說錯話了,您別計較!以後一定不說了,饒我這一回……”那人本還想責罵,看清是張霽野,就趕忙點頭哈腰了。
“再有下回,你們幾個就都不用說話了。”張霽野收了杆,厭煩地從唇裡吐出來個“滾”字。
對於洛扉的死亡,他甚至沒有感覺到什麼悲傷。
大概他就是這種冷漠的人,表面上的謙謙君子、多金紳士,實際上,心是冷的。再怎麼努力,也動不了情。
他被洛扉吸引,是因為洛扉身上偶爾出現的彷彿遊離於這個世界之外的冷淡。
她好像也是個冷心的人。
可她又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真實的情感來。
他好奇她是怎麼做到的,於是有目的地接近。
那次一起吃飯,他又從她身上捕捉到了情感變化。先是擔憂,而後是對他是BM戰隊老闆的驚訝。
可惜,那些情感的產生都是因為別人。
他試圖代替那個“別人”,也做了不少帶有撩撥意味的舉動,但可能因為沒有心,被看出來了。
也就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張大公子難得執著一件事,還想要重振旗鼓繼續挖牆腳呢,忽然之間人就沒了。
他心底有些悵惘,好似,是遺憾可惜夾雜著一絲難過的感受。
……
洛扉並不想這樣的。
她初來這個世界不久,就已經從任務中窺探到離別時帶來的悲傷。於是便決定,儘量和這個世界裡的人保持距離,以免對他人造成痛苦。
可這個世界會自動運轉,會促動每一個人之間的交際,不知不覺間,就讓洛扉同這裡產生了羈絆。
是初次見面時洛父洛母親暱的抱怨和疼愛;是十八歲的男生暗淡如同一團霧氣、了無聲息的扣著帽子呆坐在沙發裡;是一聲聲或試探或習慣喊出來的“姐姐”……
她本不想這樣的。
可她只是這個世界的一個人物,她控制不了這個世界的走向。
她很抱歉的離開了。
張霽野的感覺有一部分是對的。
她的感情確實比較淺,不太會為別人動容。
哪怕脫離了這個世界,回到現實世界裡,她也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難過。
她只是在那裡呆太久,以至於對現實有些恍惚了。曾經無比熟悉的房屋街道和鄰居的面孔,都變得陌生起來。
她花費了好幾天,才慢慢地重新認識了這裡。
依舊是她一個人,一棟房的生活著。
到了飯點,沒有阿姨做飯,也沒有……
洛扉拿著手機,下樓去超市裡買吃的。
下樓梯的時候,系統小心翼翼地問她:“洛小姐,您經歷了死亡,真的沒有感覺難受嗎?”
“好像並沒有。”洛扉平淡道。
真的有人能做到那麼輕易地脫離一個世界嗎?系統有些不敢相信,又道:“我這裡有心理疏導的服務,專門為您準備的。要是感覺不舒服的話,一定要來找我。”
洛扉不以為意,語氣甚至有一點不耐煩了,“知道了,不用。”
超市就在小區裡,門口的收銀員同幾個婦人聊著家長裡短,以打發這乏味的時間。
她們的小孩在超市裡玩耍,還有一個小孩,鬧著要吃巧克力。
“自己拿去。”她的媽媽忙於聊天,糊弄著她。
超市不大,吃的也就那些。
眼花繚亂的商品沒引起洛扉的一點興趣,她徑直走到貨架上,拿了兩盒泡麵。
正準備去櫃檯結賬,一個小女孩跑過來,踮著腳尖瞧見了巧克力的包裝袋,卻夠不到。
“我想吃這個。”她拉住了洛扉的衣角。
洛扉幫她拿下來,小女孩心滿意足,想起來大人教導的禮貌了,大聲道:“謝謝姐姐。”
洛扉忽然頭暈起來,什麼都看不清楚了,身上一陣一陣的發冷,心裡酸澀痛苦得要死掉。她忍不住彎腰扶住了貨架。
“姐姐?姐姐?姐姐你怎麼了?”小女孩的聲音忽遠忽近,那兩個字卻始終清晰無比。
“別喊我……”洛扉忍痛打斷她。
她對“姐姐”這個稱呼應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