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銜枝在封樓聿床前坐了許久,直到天色已暗,少年才悠悠轉醒。

暖黃的燭火下,她的背影多出些真實的溫度。

“枝枝。”

鹿銜枝轉過頭看他,視線從他眼下明顯的淤青,移到他褪去殷紅的唇上。

他太過蒼白,閉上眼,彷彿下一秒就不會再醒來。

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封樓聿曲肘欲撐起身,心口傳來陣陣火燒般的劇痛。簡簡單單的動作,他做的很困難。

鹿銜枝抬手,“你拉著我,借力起來。”

她是不會摁住他,叫他好好躺著別起來的。她只能盡力幫他實現所想。

小小的一件事,是她對他的另一種鼓勵。

封樓聿望著眼前纖瘦的手,遲疑片刻,伸出雙手將其輕輕合握住。

他很珍惜。

鹿銜枝在他後腰塞了一個枕頭,讓他坐在床頭時能減輕些疲憊。

“醫長說你的情況很不好。”她直言不諱,“殘留在心內的冰焰位置刁鑽,難以清除……每日都會有猛烈的灼痛感,久之,腐蝕損傷心臟……”

他們之間,不需要用感動自我的方式隱瞞對方。

封樓聿安安靜靜地聽完,神色淡淡,彷彿在聽一個與他無關的故事。

末了,見她愁眉苦臉,他輕聲細語,“枝枝別怕,小傷。”

“你以為自己是鐵打的?”鹿銜枝見他無所謂的樣子,突然就有些惱了。

七分對自己,三分對他。

惱她進不進、退不退的,既做不到丟下他回家,又做不到丟下父母陪他。

惱他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兒,叫她擔心,叫她難過。

“不是的,我只是……”他只是有更在意的東西。

他急於解釋,凝成的不安情緒鹿銜枝自然能感覺到。

對他,一個陰晴不定的少年,她簡直快要徹底沒了脾氣。

“別亂動。”她輕輕摁住他的肩膀,制止了他想要蹭起來抱她的衝動。

她的語氣有點兇,封樓聿乖乖地坐好,直勾勾地望著她,叫她兇不起來。

鹿銜枝猶豫片刻,試探性地說:“阿聿,我想去找褚淮青談談。”

果不其然,少年聽到這個名字後,面上海棠花般的寧靜乖巧褪去幾分,暴露出些許兇戾之氣。

“你心口的傷太重,需要淨寒珠祛除冰焰。”

“北都少君及冠那年,北都主君將淨寒珠送予他。所以說,褚淮青是唯一一個擁有淨寒珠的人。”

“現在對他趕盡殺絕並無益處,若是能和他談攏……”

封樓聿撇開臉,冷冷地拒絕,“不需要他……”

“不是他,是我。”鹿銜枝打斷他,“是我希望你好起來,是我想看到你健健康康的,是我想保護你……”

“你知道的,不是誰都夠資格讓我想要保護。”

她的聲音不算大,語氣也並不強硬,夏風一樣的暖意之中,帶起滿地繁重花瓣。

封樓聿怔愣一瞬,回望她那雙明亮的眸子,時光好像突然倒轉回她撞進他懷裡,問他們認不認識的場景。

他沒告訴過她,縱他那時厭惡她這張臉至極,也不得不承認,她的眼眸比寶石還耀眼。

分明他不止一次見過那雙眼睛。

相由心生。

“我怕他遷怒於你。”封樓聿解釋道。

於他,於不知所蹤的明樓鹿仙子的神魂,他怕褚淮青會對她動手。

鹿銜枝自然也考慮到了這一點,“派人和我一起去就行。”

“認同我,信任我。”她笑,又說。

少年沉寂許久,在她清凌凌地視線中,點頭,“好。”

*

鹿銜枝走進暗牢時,昏暗的空間之中,鐵鏈碰撞作響,此起彼伏的嘶吼鳴叫伴隨著嘩啦輕敲聲,瘮得人直冒雞皮疙瘩。

“他在這邊。”守獄人是個滿頭華髮卻精神矍鑠的巫師,只是聲音如被細沙搓洗,啞得緊。

鹿銜枝微微側過臉,朝他肅然一點頭。

哐——

巨大的鎖釦落下,深重的獄門被開啟,內裡的黑暗映照著甬道兩側零星的火炬,駭人之餘,多出些光明。

“你們都在外候著吧,有事我會喊你們。”

“是。”

鹿銜枝捧著一顆夜明珠,獨自走進那間關著褚淮青的牢房。

沒有濃烈催吐的血腥味,沒有奇形怪狀的刑具,封樓聿僅僅是把他關在這裡面。

砰——

鐵鏈晃盪脆響,弧度不大,說明被鐵鏈束縛的人並未劇烈掙扎。

“你來了。”

褚淮青的聲音比以往低沉許多,也冷冽許多。

鹿銜枝走到距離他三步遠處頓住腳步,“我來,是想和你談一筆交易。”

她和褚淮青的立場已然不同,既然是敵人,就沒必要惺惺作態。

褚淮青望向她,自下而上的角度,她的一張面孔在柔和光暈下顯得純然無害。

他收回視線,無波無瀾,“談什麼?”

“我放你回北都,你把淨寒珠給我。”她直截了當,不行無意義的試探。

褚淮青沉默下來。

良久,他開口,“是為了他?”

這個“他”所指之人,不言而喻。

“沒錯。”

“你能說說,你為什麼會偏愛他嗎?”褚淮青問。

這些時間,他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說,她應該會愛上君弋才對。

鹿銜枝:“現在說這個,沒有意義。”

褚淮青勾唇一笑,“確實沒有意義。”

“我不逼你,給你時間考慮……三日如何?”她問。

時間再拖長,她怕封樓聿的傷口會惡化至潰爛。

“三日……不需要。”褚淮青低吟。

他隨意靠坐在牆邊,長髮垂垂,凌亂的碎髮遮掩住他的神情,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在比武時被暗器擊傷的遊俠。

鹿銜枝低眸,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發話。

“獨一無二的靈魂。”他自語。

鹿銜枝不明所以,“明人不說暗話……”

“我知道你不是她。”

褚淮青抬手撩起額前的碎髮,這樣的舉動,為他增添了幾分瀟灑不羈之感。

“從一開始,就知道。”

他突然丟擲一個炸彈,炸得鹿銜枝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