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體會過封樓聿那種感受,自然不能感同身受。

想來從九霄雲端墜入淤泥塵埃,粉身碎骨,應當痛極。

可她又不是聖母,都自身難保了,怎麼可能有閒心去管一個日後會殘殺她的落水鳳凰。

但不管出於什麼,她必須得收斂著點。

她現在名義上是他的妻,他若出大事,她必定討不著好。

“你能答應,為娘安心多了。”

鹿銜枝端坐著靜靜喝茶,多時聆聽,不主動發言。

她今日來問候道君夫人除了想談及男主的事以減輕嫌疑外,主要還是想摸摸芳荀對她這個養女的態度的底。

如今看來,淺薄雖不至於,卻也深厚不到哪兒去。

若她乖乖當好一個討人喜歡的寵物,無論是道君還是夫人都能對她溫聲嬌慣著。

可一旦她“不識時務”,一個棄子都能壓她一籌,比如封樓聿。

她確實是想減輕封樓聿對她的厭惡,以減少一個敵人,到時候她好在明樓被滅前跑路。

但她萬沒想過以這種委曲求全的方式。

她穿書前就是個快畢業的大學生,讀書的時候只喜歡看看小說,吃吃美食,對談戀愛不感興趣,之後更是沒談過戀愛。

她怎麼知道要如何跟一個掛名夫君共處一室,甚至同用一枕!

出了絢清宮,鹿銜枝帶著冬韻原路返回。

走時她滿頭黑線,但為了繃住原主的人設,不得不努力揚起微笑。以致於那笑容徹底變了味,怪異瘮人。

冬韻不禁訕訕:“小姐,您若不開心,大可不必強顏歡笑。”

鹿銜枝看她一眼,當真瞬時收束起面上所有表情。

“小姐,夫人可是因為少爺之事責怪你了?”

鹿銜枝搖搖頭,“母親想讓我與那封樓聿親近。”

冬韻心驚,面上卻半分不露,她暗暗嘀咕:“親的就是親的。”

“冬韻,慎言。”

“是。”冬韻悄悄嘟嘟唇,似為自家小姐抱不平,卻也未再多言。

……

翌日,鹿銜枝早早就去方祠候著,她得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時機叫他對她改觀。

她打聽到了,封樓聿當少主時便不喜原主,兩人一直都沒什麼交集,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她倒也害怕反派,不想靠近這隻落水鳳凰。

但以封樓聿的死板程度,若她一直拖著不來,不抓緊時間靠近他,怕是到明樓滅了她和他還是仇敵。

封樓聿邁上最後一階石梯,還未進入方祠便看到鹿銜枝站在亡靈牌匾前,雙手環在胸前,嘴角揚起一抹意氣。

“本小姐最近閒來無事,親自陪你。”

她本該說“罰你”來著。

只一眼,封樓聿拉下眼簾,就當看不見她直直射向他膝蓋的探究目光,跛著腳一步一步走到方祠正中,毫不猶豫地跪在冰寒地板上。

他不知道鹿銜枝又在發什麼瘋。從前她嫌他卑賤,厭他噁心,連與他同在一屋都心覺晦氣。怎的突然來攀咬他?

鹿銜枝斜斜地靠坐在冬韻搬來的木椅上,歪頭,一手撐著臉頰,懶懶地看著封樓聿。

少年還是一身粗糙卻乾淨的白布袍。

儘管膝蓋如碎裂開般痛顫,他的背脊依舊立得很直,垂頭,清泠泠地望著地面裂痕,彷彿已經入定。

一道脊樑骨屹然是硬得不肯彎曲的姿態。

鹿銜枝也不慌,她坐在寢殿裡除了想起褚星祈擔驚受怕,多的樂趣也無。總歸是怕得慌,還不如來試試反派的水。

“封樓聿,雖然你百折不撓,不畏艱險,但到底身嬌肉貴。要不這樣,本小姐去勸勸父親,讓他……”

她一雙腳有一搭沒一搭地前後搖著,鞋上兩顆煙紫鮫珠閃著誘人的光澤,隨之一搖一搖的,像兩朵將開的鳶尾。

封樓聿的視線中除了自己的紙白袍角,以及黑褐色地板,余光中還有她鞋上的兩抹淡紫。

那是他受罰一月以來第一次在方祠看到除了黑白紅以外的顏色。

鹿銜枝斟酌著言語,都用褒義詞,說了好一會兒也不得回應。

良久,少年輕飄飄地回了一句,“聒噪。”

鹿銜枝:“……”

得,她不說行了吧。

時間一點點過去,不知多久,鹿銜枝忍不住打個哈欠,慢慢打起瞌睡來。

良久,她看到少年腿下的袍子漸漸被滲出的血液暈染,殷紅順著那白淨顏色肆意攀爬,多的則從地面細小的紋縫蔓延開來,還未來得及流淌就已凝固。

她揉揉眼睛,適時開口,看起來悠哉悠哉的,

“誒,你受不住了吧。只要你說一聲,本小姐就讓你起來。”

不能直截了當,她只能換種方式給他找臺階下。

封樓聿一言不發,連眼神都沒給她一個。一道不肯彎曲的脊骨繃得愈發直。

“本小姐觀你印堂發白,不當有血光之災。今天就這樣,你快起來吧。”

鹿銜枝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無人回應。

仿若她在自言自語。

未果,鹿銜枝決定換個戰術,“誒,你的血流向本小姐這邊了,本小姐不喜歡,只要你說你受不住了,本小姐就幫幫你。”

她的聲音清脆偏軟,甚至有些嬌,這樣的音色愣是能將惡意化作孩童般稚嫩的惡作劇。

封樓聿終於有了些許反應。他斜眸睨她一眼,繼而轉正不語,心頭卻是輕嗤一聲。

他最不怕的就是痛和流血,最不會的就是認錯和求饒。

儘管是酷寒隆冬,可那血腥味還是如迷煙般一股一股地逸散,鑽入鹿銜枝的鼻息,惹得她胃裡頭犯惡心。

這場拉鋸戰最後還是以她後退一步告終。

“行了,你的血太難……太獨特濃郁了。既然你要磨礪意志,那本小姐只好助你完成遠大志向。”

鹿銜枝拿出昨日打他的鞭子,握在手裡,起身緩緩走到他背後。

昨天她已告知執事日後都由她親自懲戒褚斷玉,故而鞭子也留了下來。

鹿銜枝看看他顫抖不已的雙腿和肩背,再看看鞭身如張開了血盆大口等待飲血的荊棘倒刺,實在有些下不了手。

她知道封樓聿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被鞭打,而是寒冷和劇痛。

而她下不了手也不是因為對他有多心軟,而是本性如此。就跟看到血肉模糊的傷口會忍不住打冷噤一樣。

鹿銜枝無心於嘲諷作弄他,在他的傷口上撒鹽她也討不著好。

現在看他那模樣更是覺瘮人得緊,遂隨便抽了幾鞭做做樣子就收手。

“見你如斯勇毅,本小姐很是動容!今天就到這兒吧。你也不必再繼續訓練了,免得汙……免得傷了貴體。”

收好鞭子,鹿銜枝往外走。走到門口時,望了封樓聿一眼。

他雙手撐著地面,像是還沒有緩過勁兒來,低著頭,弓著腰,一聲不吭。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冬韻候在外面,已經把門開啟,鹿銜枝收回視線。

光亮和寒風灌入,將她籠罩在微微冬陽下,與在陰影血泊中喘息的他形成了兩個極端。

一道明暗界限隔絕出兩個世界。

嘭——

走出門後不久,重物墜地聲自身後傳來。不算大,鹿銜枝卻注意到了。

冬韻見她停下腳步,臉色不好,輕聲問:“小姐,怎的了?”

鹿銜枝凝滯片刻,平靜地搖搖頭,帶著冬韻繼續往外走。

走出外庭十幾步遠,她驀地停下,轉身跑回方祠。

雪還在下,她在亂舞的雪花中奔跑,淺綠的裙裳盪開層層疊疊的春日野櫻,生生不息。

冬韻見她冒著大雪返回,趕忙撐著傘追上去,“小姐,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