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銜枝微笑著朝她點點頭。

隔得遠時,那湖心亭在茫茫雪漠中顯得極是渺小,像是隨時都會墜入湖水的黑色石子。

隔得近了,鹿銜枝才知這遠看平平無奇的小亭,細看全是玄機。山水畫會動,棋盤如戰場,琴絃似故鄉,可不玄妙至極。

一位素裝夫人坐於其間,煮水、洗杯、投茶、沖泡、倒茶、奉茶、品茶、飲茶,每一步都雅緻如蘭。

“母親。”她矮矮身子,恭敬見禮。

芳荀仙子年過百餘,因著修為不低,又得道君給予的各物滋養,硬是沒讓歲月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優雅美麗依舊。

“枝枝,快來坐。”芳荀將一盞茶置於鹿銜枝面前,欲勾唇,可嘴角的弧度無論如何都帶上了些苦澀意味。

“枝枝,淮青那日說阿祈的髮帶是出於你手,你可瞧見什麼了?”她問,壓抑迫切。

儘管知道道君必定詢問過鹿銜枝,但在事出於唯一的兒子,母性讓她實在難以冷靜。

鹿銜枝垂眸,望著茶麵漂浮的黃葉,靜靜闡述著之前對道君說過的那一番言辭。她自然省略了原主真實所為的一切。

“母親莫要憂愁過度,父親說阿祈的魂燈未碎。”

魂燈未碎,意味著魂燈之主尚未隕滅。

聽到這話,芳荀仙子果然放鬆了不少,可懸著的心終究無法平穩落地。誰知噩耗會不會在某天傳來?

她看向鹿銜枝,眼裡流露出些許情緒。

若早知阿祈會出這樣不幸之事,或許她當初就不該那麼武斷,硬生生命他斷了對鹿銜枝的感情。

若是當初遂了他的心願,雖然傳出去不光彩,但好歹能留下一兒半女。

可是想得再多,褚星祈生死未卜,鹿銜枝嫁做新婦,他終究不可能得償所願。

鹿銜枝看得清楚,道君夫人看她的眼神有些閃躲,是心懷愧疚,而不是憐愛之情。

她知道,原主和封樓聿那樁可笑的婚事所來,道君夫人其實插了一腳。

知兒莫若母,褚星祈又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他以為自己對原主的感情藏得足夠好,殊不知芳荀仙子早有所察覺。

她自然不捨得讓親兒子屈尊娶一個不中意的媳婦兒,所以就在那件上不得檯面的事鬧大之前,以明樓的聲譽勸原主下嫁。

說是勸,實則是逼。

鹿銜枝沒有任何立場去指責道君夫人。一是她並非原主,二是人之常情如此,換做誰,怕多會舍疏保親。

芳荀又何不知事已至此,多思無益?還不如做得更絕,徹底斷了褚星祈和鹿銜枝的牽扯。就算她兒回不來,明樓也絕容不下姐弟相戀的醜聞。

“枝枝,聽聞玉兒......他,他將受刑完畢,你何不試著放下往昔,去接受他。這男女之事,遠沒有年少時想的那般轟轟烈烈,平平淡淡才是常態。”

鹿銜枝微怔,突然想起封樓聿說的那句“還有兩天”,原來指的是這個。

怕是他已經誤以為她在裝瘋賣傻,日後還要以那事為由找他麻煩。

她抿了一口茶,笑而不語。

芳荀眸色一暗,低眸似陷入某些不好的回憶。

“他雖不是為孃親生的孩子,但為娘知道,那孩子本性不壞。當初若是阿鴻沒有認錯,他也不會被嫉恨衝昏了頭腦,變成如今這樣。”

“都是我們的錯。”似是心中酸楚,她溼潤了眼眶。

言畢,芳荀看向鹿銜枝,有些苦澀的微笑中帶上幾分溫和。

“不若這樣吧,兩日後他受罰結束,就讓他搬到你屋中,也算了卻為母一樁憂心事。”

鹿銜枝這個看人臉色吃飯的外人哪敢言不?

她僵硬半晌,只好笑著點頭應下。卻還是努力地嘗試爭取緩期。

“母親不知,他因我受父親責罰,恐心有芥蒂。何不若過段日子,待那些不雅之事淡些再言?”

封樓聿全然不顧新妻死活,可不就是不雅?

道君當時雖未多言,實則極為不滿。

高門看重顏面,縱是養女,也不是一個位卑賤如奴的棄子能嫌棄的。

聞言,芳荀輕蹙蛾眉,遠山黛彎。她思忖片刻,輕聲細語。

“男子嘛,愛圖一時新鮮,不知深淺。時日長久些,終歸會發現原是糟糠妻好。”

鹿銜枝心下頗有些尷尬。

就原主和封樓聿那連拜堂都是旁替走過場的婚姻,實在說不上什麼糟糠不糟糠的。

“半月那事應當淡得差不多了,屆時你也莫在推辭。終究已成新婦,你啊,總該收斂著點嬌氣的小性子,學著些籠絡君心之法。”

鹿銜枝看著她溫柔似水的言語神態,心中卻被敲下一記警鐘。

她不傻,怎會聽不懂道君夫人這番看似苦口婆心,實則下馬威的話。

無非就是在提醒她不要忘了身份,褚星祈不是她能染指的人。

鹿銜枝輕聲言好,但笑不語。

芳荀繼續說著,有些自言自語的意味。

“為娘雖沒有看著他長大,但他聰穎善學,天賦更是古今難遇。當時長老們皆言他日後必定騰達,只可惜......”

這個“他”不言而喻。

那日從冬韻口中瞭解到些有關封樓聿的事情,鹿銜枝私底下打探過一番。

在真少爺褚星祈沒有被找回以前,假少爺封樓聿是個頂頂完美的繼承人,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

少年有著極佳的天賦和一身強悍修為。在戰場上,他殺伐果斷,知人善任,頗得軍心。而在戰場外,他君子端方,雅正自持,沁如冷玉。

所以在褚星祈被找回來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封樓聿什麼也不用做,就有一堆人替他去排擠民間來的“土老帽”。

鹿銜枝實在想不通,為何那樣一個絕世公子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難道僅僅就因為嫉妒?可那時的褚星祈除了血脈出身,樣樣都不及封樓聿分毫。

“枝枝,他心腸不壞,但心有不甘,積怨成恨,為娘希望你能引他走上正路。”

芳荀輕輕撫了撫鹿銜枝耳邊的鬢髮,溫和地幾乎要與她耳畔的風融為一體。

“自然。”鹿銜枝笑著回應,實則心裡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