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是個奇怪的地方,人們似乎將所有鐘錶都撥慢了。

然而江家卻說不習慣鐘錶慢,他們的八點是人家的七點。

他們家的律動似乎比所有人家都快了一番。

遠處樂隊熱熱燥燥的響著,在萬盞燈的夜裡,跳著唱著,聲嘶力竭,訴不清的哀婉愁腸。

吉他上的故事是應當由清俊的少年來扮演的。

風中鼓起的白色襯衫,清爽的如同夏日檸檬。他騎著車,笑了,用力蹬著飛向目的地。

只是這裡只有江曄孤身坐在陰暗的小房間裡,撥弄著吉他。

正彈著,聽見門鈴響了。

這在江家是頂稀奇的事。

按照江老爺的規矩,晚上是絕不做事的,晚上跑來人,或是毫無徵兆地接到電話,除非是什麼要緊事,否則便是死了人。

江曄住了手聽著,果然妹妹江澈慌慌張張跑上樓來,只是聽不清在說什麼。

江曄開了小房間的門,射進光來,往外看去,分外清楚。

只見江澈穿著複式裙子,又停下腳站在欄杆邊,手抵胸口,喘著氣,遠遠地朝江曄說,哥,你猜怎麼了?

原先要和姐姐訂婚的那位,不巧染了肺炎,去世了。

江曄站起身走下樓梯。

問道,是誰來的訊息?江澈只說是她同學,是訂婚那位的表妹。看這樣子,是特意傳了訊息過來。

江澈悠悠來了句莫非是要她前去奔喪?

江曄聽見這話用手摸了下下巴道:按理來說也應該去一趟,就當是親戚。

同時他們看了江楠一眼。

江楠坐在椅子邊上,無聲無息地,剛才兄妹倆一言一語,就像是沒給她說話的機會。

看二人瞧自己的意思,便開口淡淡說道:不過提了一嘴,彩禮也並未送來,如今去算什麼?

說完便繼續埋頭看她的書,好像無事發生的樣子。可是額頭上直冒冷汗,眼乾了,再怎麼用力也看不進去。

江曄走下樓看了一眼說:“雖說沒禮錢未定,可日子卻是說好了的,東西他們也都準備齊全了。你就當是行好。再說他們家還有幾個和你年歲相當的,也不是不行。”

江楠一下站起來,冷笑道:哥哥如今是嫌我在家待得久了?

江曄大聲道:哪裡的話,只是姑娘家總得有個著落,你大學畢業也好幾年了,總是待在家裡始終不是個辦法。

江楠道:從前哥哥怎麼不說?如今看我失業又無人娶便想扔了我這個攤子?這幾年我也不是白住。你把我的錢套的差不多了,就想打發我走了。

江曄啐了一口站在她面前:套你的錢?你有什麼錢?從前看你可憐便覺得不過添雙筷子的事,如今是什麼時候了?你出門問問如今糧油多少?我沒提過錢,你反倒提起來了。

江澈走下樓,立在階梯邊笑了一聲說:本不該提錢的事,可是哥哥說的沒錯,我們兩個加上哥哥一家的生活開銷,他一個人實在難以應付。

你工作沒幾天就回來,沒多久爸爸就過世了,如今那位跟你訂了婚,也過世了。說到底,還是你的命不好。

江楠聽見小妹妹這樣說話,氣不打一處來,平日裡她百般疼愛,衣服鞋子,化妝品零食樣樣給她買最好的,這個時候卻說出這樣傷人的話,明擺著是在趕自己走。

她氣得渾身發抖,卻笑出了聲:好,是我黴運纏身,是我害了爸爸,害了張研。好。你們原是一家人,我不過是個外人。

張研便是和她訂了婚去世了的那位。說完,扔了手裡的書本,快步走進了房間。

房間沒有開燈,從窗戶裡投進外面的燈光,桌上的一堆書都是她的複習資料。

她躺在那張紅木大床上,緩緩抬手揉了下自己的眼,身子一曲,臉朝牆壁。

父親去世時將家產分成三份給了三人。

當時早就給江曄訂下了婚,後來父親去世一年後迎娶,那家人偏說要再添些彩禮才肯將女兒嫁過來,自己覺得既是自己的哥哥娶妻,便將自己的錢大半給了江曄讓他娶妻用。

當時江曄說只要她願意便可放心住在這兒,可如今嫂子因江曄吃喝嫖賭一氣之下帶孩子回了孃家,已有半年之久。

到底人是不可信的。

如今自己二十七歲,好不容易有了結婚物件,對方卻死了。

靠著家產不出去工作總算也沒餓死,備考了這麼久也未見個成績,想來想去還是想到了江澈那句到底還是你的命不好。

大哥說的也沒錯,是該找個人過活,可是自從當年那件事後,直到現在都沒什麼興趣出門,更別說是認識男人。

門外兄妹倆還在聊著。無非是江曄想給江澈找個夫婿的事情。

自父親走後,他就總仗著長兄如父的樣子來指導姐妹倆的人生。江楠可不會由著他。

“可是姐姐沒婚嫁的,妹妹能越前嗎?哥哥別忘了,我上面可是還有個姐姐呢。”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古來如此。如今你也二十四了,也該張羅張羅,前幾天託人問了,的確有個和你各方面相配的,改天帶你見見,她的事,我自有定奪。”

“哥哥說的也是,我才不會像有些人,只知道賴在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尊佛讓咱們家供著呢。”

江楠靜靜聽著,手指扣著牆皮,自己和他們二人之間總還是少層血緣。

父親在世時最疼愛這個二女兒,可他一走,她的寵愛也就跟著走了。

原本江曄對她還算不錯,當年自己被江家收養也是因為他的緣故,後來他結婚生子,便自此一直對自己冷冷的了。

江楠背靠著窗戶,無聲地在黑夜裡流淚,她的哽咽灰暗而輕飄,像一隻撲了火之後將死的灰色蛾子。

迷迷糊糊中夢見了當年江父在孤兒院蹲在自己面前的樣子,親切地問她願不願意和他走,自己便伸手去抓了江父的手。

睡夢之中只聽江楠嗚嗚咽咽地低聲哭訴,爸,爸,您告訴我,我該怎麼走。可是沒有人回答。

恍惚之中又看見了大學時的戀人,她開開心心跑過去說父親同意自己和他一起去他的城市生活,可是他突然拉了一個女生摟在懷裡,說自己已經要和她結婚了,他們兩個人笑得那樣甜蜜。

那天的雨下得真大。

她獨自一人坐在最偏的教學樓門口,呆呆看著雨把那棵梧桐樹澆得溼透。雷聲陣陣,大雨瓢盆,她在那裡坐了一天一夜。

那時候多麼希望有人能看見她,可是她身上似乎套了一層厚厚的玻璃罩子,她能看見別人,可別人卻看不見她。

她似乎是夢魘了,用盡力氣求救,求別人砸碎玻璃罩子,可是沒有人聽得見。

忽然聽見路上有腳步聲,猜想是父親來學校找她了,便竭力定了神等他來,然而她所祈求的父親並沒有出現。

那人似乎走到床前坐下了,一開口,卻是江曄的聲音。“小楠,你生病了,房間這麼熱,你裹著被子幹什麼。快醒醒。”

江楠聽見聲音便坐了起來,昨晚不知怎麼就睡著了,連衣服都沒脫。

“哥,容我再待段時間,還有場考試在年末,小妹明裡暗裡叫我走,可如今,我該去哪?”

江曄知道自己為娶妻拿了她不少錢,面帶愧意。

“這是你的家,你想住就住,不用看誰臉色。”

江楠聽見這話,雖不知真心假意,卻還是熱了心。

“只是你如今年歲大了,做哥哥的總不能耽誤你的人生大事,答應我,有合適的就去看看,老這樣待在家裡,對你自己也不好。”

江楠看了一眼坐在床邊的江曄,點了點頭。總歸是話冷心軟。

江曄站起身看著窗外說:“江澈年紀也不小了,我給她找了個合適的,改天人家可能會來家裡吃飯,到時候千萬別跌了江家面子,記得吃點感冒藥,就在茶几下面的抽屜裡。”說罷便走了。

江楠還是沒徹底忘記小妹那些話,再加上自己夢見了故人,心裡自然酸澀難耐。

外面草地溼淋淋的,原來昨晚真的下了場雨,天上灰濛濛的,就像她這段時間以來的生活。

在這間小房子裡,她整日把自己陷在書本之中,失了活力和朝氣。自父親死後,因悲痛長久待在屋子裡,時間久了習慣了,反而開始捨不得這裡。想起夢中那個玻璃罩子,似乎它便是這屋子的化身。

洗漱時在鏡子裡細細端詳了下自己,連小妹也到談婚論嫁的年紀了,自己是否也已經老了。好在,不算太老。

她那樣嬌小的身材是最不顯老的那種,永遠是細瘦的腰身,從前的那張白皙臉孔,如今因在屋裡待的久了便越發白皙瑩潤,透出些玉的光澤來。

面盤小小的,配上一對飛眉倒別具生氣,只是一雙眼睛暗淡無神,從前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著一股強烈的猶豫。

似乎江曄還在暗自彈著吉他,聲音悠遠哀傷。

那音樂襯著江楠讓她看上去更加哀婉,平添了幾分少女時沒有的姿色氣韻。生理上自己也還是少女,只是心境卻不似少女那般乾淨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