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不言而喻。
可是夏雲揚就是放不下。
聞婉之死,哪怕過了百年,千年,夏雲揚心中的愧疚只增不減。
他把這當作是對自己的懲罰。
他之前甚至不敢在師尊面前提起師姐的名字。
夏雲揚並非怕師尊怪自己,是他無法原諒自己,每每想起師姐,他面對易冰清時,總是心虛。要是師尊能動手打他,罵他,他也許還能好受些。
可那人偏偏永遠是一副淡淡的模樣,既不出言責怪,也不對他動手,甚至還會開解他,這反而讓夏雲揚不知所措了。
哪怕是當年師尊盛怒之下折了青棠,夏雲揚亦不怨他。他把所有的過錯歸咎在自己身上,他願意離開,是因為師尊讓自己離開。
所以後來,易冰清失蹤後,他又從聽雨軒尋回到青棠,將其修復如初,只是不敢再用。
後來聽到易冰清與謝瀟談論的一些往事,夏雲揚將所有細枝末節串聯起來,也明白了師尊的良苦用心。
一幕幕畫面從腦海中一一翻過,一頁又一頁,短暫又無聲。末了,剩下一些細碎的吉光片羽,漸漸從思緒中飄遠。
心亂如麻,夏雲揚愣了神,不知如何開口回答這個問題,卻又聽見易冰清低低的聲音,“林齊,如何了?”
此話,是他經過反覆思考才問出口的。
“死了。”
夏雲揚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
“不是我殺的,”易冰清沉默不語,夏雲揚自然懂他的疑惑,未等他追問,又補充道:“我要殺他,當年他根本走不出月籠山。”
“師姐若在,必不想見我們同門相殘。”
除了師尊,林齊一直是聞婉照顧的最多,同門三人中,夏雲揚最看不透林齊,但是他懂他的師姐。
一開始他對林齊只是同情,從他拒絕易冰清的收徒邀請,後來又找上青雲山,夏雲揚便對他沒什麼好感了。
尤其是他總待在聽雨軒纏著師尊,夏雲揚就更不喜歡林齊了。
直到後來事發,一切的一切,方才明晰。
“那是何人所為?”
易冰清第一時間想到了嶽望塵,畢竟兔死狗烹是他慣用的伎倆。
隨後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測,林齊只是個不知名的小人物,嶽望塵利用他,必然不會將有用的把柄或者秘密告知他。
林齊想要的,無非就是替林家人報仇,並不會威脅到嶽望塵,況且他在青雲山待了數月,多多少少知道些什麼,他對嶽望塵來說還有些用處。
“開始我並不知曉林齊的行蹤,直到我路過譽城原址,昔日熱鬧的城已消失,那裡雜草叢生,處處是殘垣斷壁,我仔細看過,有烈火焚燒過的痕跡。”
“我向附近的村民打聽過,說是幾年前夜裡一場大火將整座城燒了個乾淨,蹊蹺的是,大火蔓延需要時間,城中人卻沒有一個逃出去的,皆被燒死在家。當晚火光沖天,譽城中的慘叫聲響徹天際,甚至驚動了附近的村鎮。”
“火滅後,有膽大的人去瞧過,那情形與當年林家被焚燒時一模一樣,只不過這回是整座城。有人說是林家的人化身成厲鬼,來報復傷害過他們的人;也有人說是天道輪迴,譽城人造的殺孽惹怒了上天,天道降災。經此一事,周遭的村民深信,正義雖然遲到,但不會缺席。”
“此事當時還掀起了不小的風波,後來也不了了之。”
“後來我去林家舊宅那裡看過,昔日林家人的埋骨之地,多了一處新墳,墳前有塊圓石,上刻著林家之不孝子林齊之墓,署名是林齊。”
“那墓碑旁有一具殘敗的屍骨,被火燒得不成樣子。”
夏雲揚說到這時,明顯感覺身旁的人淺淺嘆了口氣,他馬上把人攬住,輕輕捏了捏易冰清的肩膀,安慰道:“自作孽,不可活。師尊不必惋惜。”
可憐之人,也有可恨之處。
畢竟是一個城的人,其中還有並未參與林家縱火案的普通百姓,還有不少無辜的孩子......
他們何辜?
到頭來皆成了仇恨之下的冤魂。
睫毛在眼瞼下染開一大片濃重的陰影,影子輕顫兩下,“當時我只是想照顧他,想著總有一日,他或許會放下過往。”
“如果我不插手林齊的事,也許後來的一切,就不會發生。”
夏雲揚搖搖頭,“一切皆是因我而起,要是師尊當時沒收我這個來路不明的徒弟,一切才不會發生。”
“若不是我,師尊有師兄師姐這兩個優秀的徒兒,你還是世人敬仰的仙君,現在也許在世間閒遊,除邪正道濟世救人,也許以後還會有別的徒弟。”
他嘆了口氣,語氣中散著壓抑不住的哀傷,“你的名聲,你的仙途,你原本安穩的人生,皆被我毀了。”
方才被汗溼的裡衣貼著面板,又溼又黏,一股寒意順著面板鑽入肺腑,滲入骨髓,夏雲揚這才感受到冷。
心跳慢了幾拍,血液都凝固了。
時間彷彿變得十分漫長,他不敢看易冰清的表情,不禁打了個寒戰,似乎在焦急地等待著宣判,又害怕聽到那人的任何只言片語。
“過去的,就不要再提了,”過了半響,易冰清捧著他的臉與之對視,神色認真,緩緩道:“你只要知道,我從未怨過你。”
聲音很輕,卻擲地有聲。
話音剛落,易冰清只覺兩行溼熱的液體順著他的指尖匯入掌心,他指尖輕輕摩挲著那人的臉頰,安撫著夏雲揚。
“遇見你,我很高興。”
心中壓抑良久的情緒終於得到釋放,夏雲揚埋首在易冰清胸前,嗚嗚咽咽地哭著,彷彿要將自己百年間的委屈全向他傾訴,一時間又不知從何開口,所有的情緒此刻皆化為眼淚,將易冰清淋了個透。
易冰清輕輕擁住夏雲揚,任由他宣洩。
無需再多言語,一個擁抱就夠了。
歷經百年的坎坷,二人終於再次坦誠以待,傾吐衷腸。
不知是何時睡過去的,百年來,這是夏雲揚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入夢的人安穩了,清醒的人卻著急上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