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楊安然的動作已經儘可能地小心翼翼——在她自己看來是這樣。但特立尼達還是察覺到了她的異常。

“請問您到此有何貴幹?”

在這個不速之客的面前,特立尼達已經儘自己可能地表現得鎮定。

——要和他戰鬥嗎,還是說應該逃跑呢?總之先嚐試弄清對方的來意再做決定吧。

“哦,請原諒。是這樣的——我是芬恩區芥子纖維工廠的負責人。”

這一宣言無疑是一枚重磅炸彈。對於玉獅的成員們來說,就好比在計劃搶銀行的時候,銀行行長突然來到家裡做客一樣。

與仁端先生的那次造訪相比,眼前的這個男人對玉獅成員們帶來的不安和緊張感是壓倒性的。至少仁端先生是敲過門才進來的。但不知為何,伊果這一次反而暫時沒有輕舉妄動。

“諸位的計劃,我已經知曉了。在我看來,我們完全沒有必要以如此偏激的方式解決問題。如果諸位對芬恩區的工廠,或是對敝公司在芬恩區的管理制度有任何訴求,可以現在直接在這裡與我商談。我會本著服務第一的態度儘量幫助各位解決困難。”

計劃,已經,被他知道了。這又是相較於他的身份宣言來說更加令人窒息的內容。

他究竟是從哪裡知道的呢?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並不少。米爾幫、謝爾頓幫、瓊斯幫、巡邏隊,無論哪一個都有可能洩密。但無論哪一個似乎都沒有決定性的動機。

又或者是,那個令人捉摸不定的小男孩呢?

與這個男人令人不安的身份相反,他的語氣、儀態以及說話的內容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敵意。

現在看來,這對於玉獅的成員們來說反而是一味毒藥。尤其是對於特立尼達來說。

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在僅僅用眼神與其他成員交流之後,特立尼達決定硬著頭皮先對他進行試探。

但他心裡缺乏了極為重要的底氣。因為最擅長談判的人——克里斯蒂安現在不在他們身邊。

“……好的。我想先問您一個問題:您對芬恩區的現狀有所瞭解嗎?”

如果知道芬恩區現在普遍存在的生存危機,為什麼還要對我們的訴求明知故問呢?這是特立尼達的言外之意。

“請您說得具體一點。是指哪一方面的現狀呢。”

這位光頭的紳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特立尼達繼續往下說。

“如果您光顧芬恩區的次數還不太多,我現在可以帶您四處參觀一下——像霧霾一樣籠罩在整個芬恩區的飢餓與貧窮。”

這個男人顯然不是芬恩區的常客。如此打扮的人無論出現在芬恩區的哪個角落都很難不吸引別人的注意。

“啊。”這個男人看上去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您指的是這個。對於芬恩區的困難處境,我深表遺憾。”

他以低下頭,身體微微前傾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遺憾。

“我明白大家的意思了。諸位把這件事情歸結於芥子纖維廠的分配上,認為分配給芬恩區內部的資源太少了,我說的對嗎。”

“目前看來是這樣的。”

雖說還不瞭解這個男人的虛實,應該小心才對。但一談到芬恩區的狀況,特立尼達就沒辦法做到在情緒上保持冷靜。他的話語也因此顯得微微有些帶刺。

“我明白。諸位能有這種想法是無可厚非的。”

但這位名叫雅各布·喬的男人卻沒有對特立尼達的態度表現出任何不滿,他甚至沒有急著反駁特立尼達的觀點。

“作為芬恩區的一份子,各位的生活想必也是一樣的左支右絀了。但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有心為改善整個芬恩區做出努力,對此我想向諸位致以感謝和敬意。”

但相信諸位也看出來了。鄙人因為在內城區身兼數職,業務繁忙,所以實在是無暇深入瞭解芬恩區的內情。因此,身為外城區原住民的各位如果能為我提供一些寶貴的建議,我自然會感激不盡並認真考慮的。當然也包括您,特立尼達先生。您對外城區的瞭解在某些方面來說似乎比當地人還要透徹,我說得對嗎?”

他說這話時看了楊安然一眼。那其實是一種感到意外的表現——他並不知道楊安然的底細。但楊安然當時並沒有看出來。她只本能地覺得後背發涼。

他的語言和態度幾乎是無可挑剔的。玉獅的成員們,或者說絕大部分成員們,都或多或少地開始產生了一絲希望——能夠以更加有效,更加和平的方式達成他們目的的希望。

“能這樣就再好不過了,雅各布先生。據我瞭解——芥子纖維工廠的將近80%的產出都用於供給內城區了,是這樣嗎?”

“這個數字還不夠準確,但大體上確實如此。七成以上的芥子纖維按照規定都是由內城區接收的。”

他對於此事毫不否認。這讓大家感到有些意外。

“請問,您不覺得這樣有些不妥嗎——尤其是在芬恩區現在這種條件下?”

這句話是索尼婭搶先問出口的。

“的確如此。”

男人乾脆地給出了肯定的回答。這同樣出乎了大家的預料。

“芬恩區的人民因為分配的問題出現了物資貧乏的情況。這一點我有所瞭解,並且深感歉意。”

他又一次身體前傾。

“……但是各位有所不知的是,內城區的情況同樣非常不樂觀。”

這是讓眾人始料未及的回答。並且他們本該無法對此表示否定——本該如此。

“特立尼達先生,我冒昧地問一句,您離開內城區有多長時間了?”

“……大概五年了。”

對方已經調查過自己的底細。雖然這樣做會讓他失掉談話的主動權,但特立尼達還是隻能如實回答。

“我想也是這樣。”或許是因為與自己掌握的情況相符,光頭男子點頭表示同意。

“在這五年時間裡,內城區只能說是每況愈下。這也是可想而知的,早在30多年前纖維島就已經徹底失去了與外界的任何聯絡,坐吃山空也是遲早的事。就在幾個月前,就連傑拉德百貨公司也宣佈破產了。作為五年前的內城區住民,您能想象嗎?特立尼達先生。”

沒有人能回答,現在的情況與剛才完全反了過來——有關內城區的任何情況他們都搭不上話。

“更重要的是,內城區面臨的不管是物資問題。纖維島的所有重要設施——氣象控制塔、空氣淨化機、重力製造機以及支柱控制檯等等等等,都是由內城區來執行和維護的。我知道各位對此可能沒有清晰的概念,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把這些都加起來,是一筆非常驚人的支出。”

他說的是真的嗎?大家——幾乎所有人的心裡又各自開始產生了懷疑——對自己的懷疑。

“……因此,雖然對芬恩區的人民來說確實有些殘酷,但我們這樣做完全是迫不得已的。當然,這的確是我們能力不足的結果,對於這一點我不會推卸責任。我再一次代表敝公司向各位表示誠摯的歉意。”

“……這樣正好。”特立尼達開始嘗試打破僵局。

“我們——這位成員,已經設計出了能讓芥子纖維製造機增產50%的改良方案。如果能按照我們的方案對芥子纖維廠進行改造,就能同時改善兩邊的問題。”

“哦?這倒是我未曾聽聞的。關於設計方案,可以允許我過目嗎?”

看到他表現得頗有興致的樣子,特立尼達點了點頭,示意託比拿出圖紙向他解說。

這也是一個分散他注意力的方法。因為從剛才開始特立尼達便有一件特別在意的事情——

楊安然,這位十多歲的少女,從一開始就表現得十分緊張。就在剛才,她偷偷地把手放進了自己的挎包裡。特立尼達知道,這是索尼婭送給她的,讓她用來放手槍的地方。

藉著託比和那位男人的注意力都在圖紙上的空隙,特立尼達在儘量不引人注目的情況下把手搭在了她的胳膊上——攔住了她拿槍的手。

“發生什麼事了嗎?”

特立尼達小心地退到楊安然身邊,悄聲問道。

楊安然的眼睛沒有看向他。她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自己正前方十幾米處的那個光頭男人。

“……仁端先生……跟我說過,遇到英格索爾公司的人……就直接開槍把他打死……”

楊安然也同樣想壓低聲音說話。但她的聲音現在卻不時會不由自主地變高。

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他並沒有說出來。

她知道,英格索爾公司就是I社的前身。

而I社,正是殘忍殺害她家人的幕後兇手。

因此楊安然,是在場的玉獅成員中唯一一個,自始至終都沒有對這個男人產生過任何一絲信任的人。

“還有……他剛才……說謊了。”

楊安然繼續呼吸急促地補充道。

“……傑拉德百貨公司……破產……不是他說的那樣。”

為了壓低聲音,她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完的。

傑拉德百貨公司的破產,僅僅是貪汙的高層人員用來躲避債務的手段,而整個內城區的狀況,也遠沒有他描述的那麼窘迫。

仁端先生說的極有可能是對的——這個男人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老實。

“……我知道,我也覺得他有些不對勁。”特立尼達用盡可能溫和的聲音,對著臉色發白的楊安然安慰道。

“……但是不管怎麼說,直接打死他還是太過於魯莽了。別擔心,我剛才已經偷偷把埃癸斯啟動了,他如果真有別的打算,我們到時候再動手也不遲。”

楊安然用盡全身的力氣點了點頭。特立尼達的話其實讓她的內心深處鬆了一口氣。她不敢違反仁端先生向她如此強調過的事情,但她現在同樣缺乏將人當面射殺的勇氣。特立尼讓她得到了一個暫時喘息的臺階。

——暫時看來是這樣。誰知道呢?

“——我大致瞭解了。”

在大約五六分鐘過後,光頭男人對託比的設計給出了肯定的答覆。

“這雖然並不是我的專業,不過在我看來,這位年輕人的設計方案確實非常合理。我相信它確實能夠奏效。”

與說的內容相反,他的聲音沒有表現出任何興奮或是喜悅的感情。

“年輕人,我可以問問你的名字嗎。”

“……我叫託比·韋伯斯特,先生。”

託比在生人面前一向會表現得緊張,而現在尤為更甚。

“很好。韋伯斯特先生。你的確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

在楊安然的回憶裡,這個男人的態度,是從這一刻開始轉變的。

“不過,年輕人,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個問題——內城區裡有那麼多條件優越的學府,還有那麼多先進的科研機構,為什麼芥子纖維機制造機的改良方案卻是由你先設計出來的呢?”

託比甚至沒有發現他語氣的改變。因為這個他在之前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現在確實像一塊巨石堵塞住了他的胸口——為什麼呢?

“好吧,我知道諸位對內城區的情況不甚瞭解。這個問題就由我來回答吧。”

楊安然到現在也忘不了,那個男人說出這句話時的聲音和他臉上的表情。如冰山一般冷酷,像機械一樣無情。就好像是在對一個令人深惡痛絕的罪犯進行宣判那樣。

“——因為內城區早就已經不用人力的芥子纖維製造機了。早在五十年前就在內城區全方面投入使用的全自動芥子纖維工廠,比起你們外城區現在的人力工廠,產量提高的並不是50%,而是整整四倍。”

就像是故意地要讓託比的臉變得越來越錯愕一樣,光頭男人一刻不停地繼續往下說著。

“而外城區之所以還在用如此低效的人力工廠,都是因為你——特立尼達·桑切斯先生。”

從未預料過自己的名字會在這裡出現。特立尼達,以及玉獅的所有人員,都被死死地定住了。

“都是因為你在四十年前定下的條約——用奧蘭多當年騙這幫外城區鄉巴佬的手段,騙內城區自己簽下了那份條約。什麼保障勞動權,不得侵犯生命安全……都是些狗屁。”

與之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雅各布·喬的語氣開始表現出毫不加以掩飾的粗俗——他已經徹底撕下了偽裝。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特立尼達沒有說謊,對方剛才所說的內容他確實聞所未聞。但如此明顯的態度轉變不可避免地讓強烈的危機感重新席捲他的心頭。

“哦,你當然不明白。畢竟你只是個冒牌貨——這就是我能容忍你的原因。你沒法想象我有多恨特立尼達·桑切斯。”

光頭男人發出了不屑的笑聲。

“這樣吧,我給你們開一個不錯的條件——”

他用食指,宣告死亡的食指,指向自己面前的託比。

“只要你們親手殺了這個聰明的年輕人。我就同意你們的主張,讓你們改造芬恩區的纖維廠。”

用託比的命換取行動的成功——這是他提出的條件。雖然不知道這樣做對他究竟有什麼好處。

最先爆發的人是伊果。他已經壓抑了很久。

“混賬東西,我看你還搞不清狀況——”

箭步上前的伊果在半途上停滯了一秒——他看到男人以驚人的速度從腰間掏出了一個明顯是槍械的東西對著他。但也僅停住了一秒,下一秒他便衝到了這個男人面前,給了他的左臉一記沉重的右勾拳。

就像是被一頭熊拍中了那樣,光頭男人摔下了椅子。

他並非反應不過來伊果的那一擊,但他的應對方式是開槍——子彈還未來得及進入空氣就被完全消解了,甚至沒法讓人看出子彈的材質。

看起來他並不知道埃癸斯的存在。為了徹底地將死他,楊安然這一次成功地從挎包中取出了手槍,對準了男人的頭。

“投降吧,雅各布先生。我們仍然有機會和平地解決。”

只要有能阻攔子彈的埃癸斯和近身戰無人能敵的伊果在這裡,這個光頭男人就無法在武力上贏過他們——

這是特立尼達抱有這種想法的最後一分鐘。

光頭男人以讓人完全無法看清的動作在起身的同時肘擊了伊果的腹部——這是伊果七年來第一次在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遭到如此重擊。

楊安然在本能地扣下扳機的那一刻就後悔了。她完全沒有進行過有關槍法的任何訓練,而在這個距離她完全有可能打中伊果。

幸運的,同時也不幸的是,子彈被空氣吞噬了。

她下意識回過頭看了操作埃癸斯的特立尼達一眼。特立尼達茫然地搖頭作為回應。埃癸斯在託比的改良下已經被設定成不會對楊安然的那把槍產生影響。這是玉獅的所有人都知道的。

除了埃癸斯以外,能夠吞噬子彈的東西,在楊安然的記憶中,還出現過一次。

“不得不說,你們真是給我帶來了很多驚喜。”

光頭男人的手上不知何時已經拿上了那個東西。是別在腰間的嗎?是背在背上的嗎?亦或是放在口袋裡的呢?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我之所以冒險一個人到你們這個骯髒的狗洞裡來,也是拜你的條約所賜,特立尼達。——要捏死你們這群下賤的螻蟻,本來是不用費吹灰之力的。可是因為你,又偏偏變成了一件見不得光的事。特立尼達,我現在如此失態,全都是因為你。”

伊果並非是呆愣著讓他說完這段獨白的。只是他的拳頭,以及他的整個身體,都被一道力場彈開了。

從他的口中聽到一段蹩腳的中文,伊果並不明白它們的含義。

“快跑!!!”楊安然撕心裂肺地朝伊果和託比喊道,雙腿幾乎就要跪倒在地。

伊果在第一時間裡沒有解讀出楊安然的哀求意味著什麼。因為他是幾乎從未在戰鬥時考慮過逃跑這一選項的人。

但他的機會也只有這短短數秒。

數秒之後,特立尼達,索尼婭,託比,還有楊安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伊果,這個在他們的印象中是如此強大,如此可靠的夥伴,在那臺憑空出現的紅色機甲暴風驟雨般的捶打下,變成了一大灘地上的肉塊。

那是一臺一眼看上去就能讓人感受到魁梧和厚重的機甲。全身上下點綴著少量的白色,其餘地方几乎都是鮮豔的紅色塗裝——即使已經濺滿了伊果的血液,也看不出任何違和的地方。

它的下一個目標是離自己最近的託比。託比自己也心知肚明。儘管索尼婭、楊安然和特立尼達拼了命地在呼喚自己的名字,但他的腳,從剛才被指到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顫抖得不聽使喚了。

沒想到自己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這是託比的腦袋想到的最後一件事情。緊接著,它就被那兩把由伍利礦石打造的硬鞭敲得粉碎。

特立尼達想要衝上前去的身體被索尼婭和楊安然死死地拉住了。也幸虧如此,他們三人現在還尚且沒有處在那臺紅色機甲的攻擊範圍內。

“快跑……我們沒有勝算的……”

楊安然是從哭聲中擠出這句話的。或許在幾天前,她曾經得到過能在這時化險為夷的機會,但從她指縫間流走了。

特立尼達知道這一點。雖然對於是否逃得掉這一點他也沒有任何把握。但他本能地不願意拋下同伴——哪怕是同伴的屍體逃跑,這種本能甚至戰勝了他的求生欲。但如果留在原地,會死的不止是他一個人。

想到這裡,他順著楊安然和索尼婭的動作,準備轉身逃走,一回頭卻看到了那個人。

那個人不知道是從何時起站在他們背後的。他面不改色地朝著那個以沖天的殺氣向他們逼近的機甲扔出了什麼東西。

——應該是某種立場生成器。判斷的依據就是它攔住了那臺機器的腳步。甚至連它的聲音也一起隔斷了。

“好啦,現在我們有五分鐘時間。”仁端先生將手背在身後,挺直了身子,就像是一個宣佈開始上課的老師那樣。

“……在說重點之前,我有句題外話要問。”

這個五官精緻得像是從圖畫中走出來一般的小男孩偏過頭去,作出一副困惑的樣子。

“按照我的計劃,我本來是應該在書童姐姐打死這個男人,等I社的調查隊來到這裡,之後再出來救你們的。我以為書童姐姐是能趁他不注意的時候下手的。現在這個結果……不得不說讓我有一點點失望——這個牌子的一次性屏障生成器超級貴的耶……”

呆愣了片刻,特立尼達意識到了他說的是什麼。他想苦笑,但無論怎麼努力都笑不出來。

“……是我攔住她的。是我的錯。”

聽到這個答案,仁端先生的表情一下子轉憂為喜。

“啊,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更好。這樣子才是最有教育意義的——不管是對誰來說。”

他看上去一下子變得心滿意足了。

“好了好了,那我們該談正事了。”

他不知從哪裡啟動了開關,立場一下子變得視覺化了——是一個包裹住他們的半圓,那臺紅色的機甲幾乎剛好在半徑之外。很快地,他們所處的這一異樣的空間就被純黑色的屏障包裹,剛才只有物體和聲音,現在連影像也被與外界完全地隔絕了。

“要打贏外面那個東西,只有用同樣的機甲才行。”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掏出了一張臉譜——楊安然見過的,那張“武松”的臉譜。

“那麼我就直截了當地問了——你們之中有沒有人殺過,或者間接害死過別人呢?”

就像是面對一個在地獄門前登記的小鬼那樣。特立尼達和索尼婭面面相覷,只有楊安然悔恨地低下了頭。幾天前面對那個鐵釘幫成員時,或者就在剛剛,幾分鐘之前,如果她狠下心來扣下扳機,那麼現在伊果和託比就不會死,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了。她辜負了自己想要成為惡人的願望,也辜負了仁端先生的期待。

“嗚哇,書童姐姐,不要表現得這麼失落嘛。”仁端先生像是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上下扇動著雙手。

“就算你能開得動你的那臺梨園戰機,一樣打不過他的啦——”

聽到這句話,楊安然茫然地抬起頭。

“——別說是你,就連我也打不過呀!”仁端先生做出一副非常誇張的表情說道。

“你們不知道嗎?——外面那個人可是I社‘七太保’之一的雅各布·喬呀!”

僅僅是聽到這個名字,就讓楊安然的身體打了一個寒顫。在談到向I社的復仇的話題時,仁端先生曾不遺餘力地向她渲染過作為I社頂級戰鬥力的“七太保”那神話般的戰鬥力。

“所以你們也別怪我不出手哦。要是我打得過他,我就自己去當‘七太保’啦——他只要其他的什麼都不幹,光拿五年的工資,就能買下你們整個芬恩區了!”

仁端先生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雙手不停地比劃。這些話讓特立尼達、索尼婭和楊安然的心裡更加絕望了。

“好啦好啦,已經過了兩分半鐘了!該回到正題了——快回答我,你們中有誰既殺過人,又有信心能夠贏過他?”

索尼婭和楊安然依舊是面面相覷。如果伊果還活著的話,或許他會有機會吧?只不過現在說這個已經晚了。

“……是我嗎?”

令人猝不及防地,特立尼達突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聽到這一回答,仁端先生那像是過家家一般誇張的表現立馬收斂了許多。是錯覺嗎,他的聲音和目光似乎都開始變得有些溫柔了起來。

“你是什麼時候察覺的呢?”

“……我小時候出過車禍。”特立尼達的嘴角終於成功地露出了微笑,可是他此時此刻的眼神,楊安然只是看了一眼,就抑制不住地想要放聲大哭。

“我記得很清楚,我的右腿是義肢——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義肢變成了左腿,右腿竟然好好地長了回來。大概就是我來到外城區之後吧。”

“……沒錯。C社只是換了你的晶片,沒有把你的身體對照特立尼達的身體進行還原。”

這是僅限於他們兩人的對話。完全沒有索尼婭和楊安然插話的餘地。

“我不是特立尼達,對嗎?那我究竟是誰呢?”

仁端先生從口袋中取出了那個它早就準備好的東西。

“——用它換回你原來的晶片,你就什麼都回憶起來了。然後就能使用這張臉譜,帶她們脫險了。”

楊安然注意到,仁端先生的眼神,此刻也同樣有些憂傷。

“我必須先跟你說清楚。”他意味深長地吸了一口氣,再長長地吐了出來。“——這樣做會覆蓋掉你的記憶。這樣一來,身為特立尼達·桑切斯的你就等於已經死掉了。你會徹徹底底地變成另外一個人。你的那些計劃,那些抱負與此同時也將會宣告徹底結束。”

他看了一眼索尼婭。索尼婭幾近瘋狂地搖著頭。

“不,不要這樣……算我求你了,特立尼達……”

僅從聲音就能知道,她已經站在了崩潰的邊緣。

“我必須這樣,索尼婭。”

他把手放在了索尼婭的肩上。然後輕輕地給了她一個她夢寐以求的擁抱。

“就算我的記憶消失了,你的那份記憶也仍然還保留著。還有你,楊安然妹妹。”

他拍了拍索尼婭的後背。

“只要你們還記得我,特立尼達就依然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