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亥時。

趴在門縫邊上的少年,透過一線光亮望著外面的風吹草動——不一會兒,門外高大的身影從太師椅上起身,邁步回了裡屋,門縫透過的一絲光亮也消失不見,只餘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少年又默默等了半晌,才摸著黑點亮了油燈,一手提著油燈,一手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躡手躡腳地往屋外走去,還不時謹慎地回頭望望裡屋,左手捂著忽明忽暗的油燈,儘量不讓其太過惹眼……

來到鐵匠鋪外,門已經上了鎖。少年四周看了看,來到一側的窗戶,輕車熟路地就猴兒似的翻了進去。隨後提著油燈摸到了雜物間,門沒鎖,他輕推一下,閃身進去。

進到裡面後,光能照到的地方多是些各式的農具,少年把油燈輕輕抬了抬,光亮一下子照射到雜物櫃最頂端的一個長條狀匣子上,他隨即將油燈輕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深吸一口氣,一個彈射起步,身形輕盈地落在架子上沿,穩住身體後便伸手去夠匣子。一番努力過後,終於抱到了匣子,他欣喜地就要把匣子抱下來。

……沉!好沉!他孃的怎麼這麼沉!

上次這匣子是靠在牆角的,他根本不需要費那麼大力氣從櫃子上搬下來,沒想到原來竟是如此之沉!

少年也是從小在鐵匠鋪裡受著老爹的“折磨”,天天要掄舉著那把定製的鐵錘,後來成了鐵柱哥的助手,更是要掄動那把比精鐵小錘大上數倍的大錘。時間一長,手上氣力自然不小,此時竟是連一個木匣子都搬不動!這麼想著,少年的身形愈發搖搖欲墜,好像下一刻就要連同匣子一道重重摔落在地,但突然感覺壓在身上的重量莫名一輕。

鐵匠鋪外,高大男人哭笑不得地從窗戶望著這一幕,無奈地搖了搖頭。他雙手負於身後,食指輕動,絲絲縷縷的刺目劍氣直奔屋內。

這臭小子!要不是你老子我幫你託著,你早就被這劍匣活活壓死了……

最終,少年踉踉蹌蹌抱著匣子落回了地面,面色蒼白如紙,嘴裡不停喘著粗氣,“咚——”的一聲悶響,木匣子被放在地上。筋疲力竭的少年呈大字形躺在地面上,良久後起身,望著那有著驚人重量的匣子,一邊用袖子拂去其上的灰塵,一邊愁眉苦臉地想著:這該怎麼開啟它呢?難道像上次一樣去撬嗎?完事後又怎麼放回去呢?這破玩意兒好像有似千鈞重!草率了、草率了……今夜就不該來這一趟的,失策啊……

少年正圍著地上的匣子轉圈,忽然聽到“咔嚓”一聲鑰匙在鎖孔旋轉的聲音,頓時嚇得渾身一激靈。

完了,甕中捉鱉,這下慘了……

蘇鐵匠邁步而入,乍一看,雜物房內一片漆黑,並沒有少年的身影。但是很快他就無奈地說道:“別躲了,出來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話音剛落,一個黑影從門後的牆壁上落了下來,雙手高舉,小聲說道:

“爹,我什麼都沒幹。”

“不是告訴過你,那個匣子不能碰嗎?把你老子的話當耳旁風是吧,嗯?!”

“……我就看一眼——而且這傢伙死沉死沉的,我差點沒摔死。”

蘇清河小聲嘀咕著。

蘇鐵匠作勢要揍,可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隨即房間內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忽然,男人默默蹲下身子,注視著地上橫放的木匣,伸出手輕輕在上面撫摸著,彷彿它不只是個匣子,他是一個有生命的事物一般。

良久,木匣驟然劇烈顫動起來,一股凜冽的劍氣噴湧而出,男人趕緊一個閃身擋在少年面前,少年嚇得愣在原地。回過神來後,他發現即使老爹擋在自己身前,整個屋子的溫度也驟然下降,他背後靠著的就是門,但依舊感覺如芒在背,涼颼颼的。

可就只是那麼一瞬間的感覺而已,猶如曇花一現,下一刻那種感覺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少年稍稍從父親身後探出頭,說道:

“開了?”

男人並沒有應答,一聲不吭地看著那好像原封不動的劍匣,眼裡有著別樣的神采。半晌,輕輕搖了搖頭,說道:

“沒有。”

接著便乾脆在地上坐了下去,拍了拍地面,示意少年也坐下來。

“我知道,你從你娘那兒知道了以前發生的事兒,也知道了這其實是個劍匣,是你祖父留下來的唯一遺物。他是一個百年難遇的天才劍修,平生與人問劍未嘗敗績,不過不惑之年,不敗劍神的名聲便天下皆知。但……我知道,父親不讓我習劍,連碰都不讓我碰。起初我非常不解,甚至好幾次都與他發生了爭執,說出了那些傷人卻無法收回的話……”

說到這兒,男人有些落寞,開始四處找著什麼,最後卻一無所獲。

原來,藏了那麼多年的杏花酒,也已經喝得一乾二淨了呀……男人的視線聚焦在劍匣上,很快又開始逐漸變得模糊起來,往事一幕幕再次浮現眼前——

“阿澈——聽爹的話,現今宗門內風雨飄搖,廟堂江湖皆是動盪不安,很多事已經不是爹手中劍能夠選擇的了。不要走爹的後路!”

“你這個自私又虛偽的傢伙,你不就是不想你兒子練劍超過你嗎?自己捨不得給我那方劍匣!又何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孽障!你怎敢如此不尊為父!不許,便是不許!你練劍此事,沒得商量!”

“呵呵——那好,我沒你這樣的父親!”

最終蘇胤龍一指封住了眼前不斷掙扎的少年的經脈,那時的少年崩潰地嘶吼著,眼裡充斥著令人心碎的恨意。

那一瞬間,一代不敗的利劍,彷彿鈍了許多。

而作為一個驕傲的男人,他感受到了從未如此強烈的挫敗感,他平生第一次被打敗了——敗給了頑固不化的自己。他好像剎那間蒼老了十歲,親生骨肉的言語狠狠地揉碎了他那頑強堅毅的心,只剩一個令人心酸的、不再筆直的背影……

直到後來,發生的事情與意外越來越多,越來越讓人心驚。

當時還是少年的蘇澈終於明白了——那個固執己見的男人只是為了保護自己,才不讓自己練劍的。若他當時是一個修士,早就被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衣冠禽獸隨手打殺在哪個無人知曉的角落了……幸得當時不過一介凡人之身,事先被父親送到修士不得隨意踏入的藏身之地,才逃過一劫。

而未嘗敗績的父親,屢屢遭受算計,一次又一次困於圍殺,一次又一次地敗逃……最終,就連昔日為家的宗門都翻臉視他如叛徒,父親意識到這些人要趕盡殺絕的決心,甚至很有可能不顧規矩斬草除根,不得不滿身傷痕地接上了他,拼盡一切來到了清河小鎮。

就是如此這般他當時無法理解的種種緣由,父親只想讓他做一個普通人,找一份踏實的生計,娶妻生子,安安穩穩地過完餘生。

想到此處,蘇鐵匠的喉嚨好似卡住了什麼東西一般,嘴唇微微張合,想說什麼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圈通紅,卻沒有一滴眼淚流出……

男人自幼喪母,在父親嚴厲刻板的教育下接觸世界,認知自我,接納他人。雖然給了他一個不合適的成長環境,但他知道,父親是他唯一的依靠。

時光宛如窗間過馬,如今他同樣已為人父,而他腦海中的那道高大背影逐漸佝僂,一步步遠去,現在已經很遠、很遠了……

蘇清河一直靜靜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父親,在他心目中,父親那高大的形象好像從來都沒有彎下腰的時候,即便天都塌下來了,他的背也是挺得筆直的。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男人好像緩過神兒來了,輕聲說道:

“清河,你要記住一個道理。人之言語,既能夠相互撫慰,令得枯草逢春;也能夠直刺人心,不經意間將人拽得墮入深淵。尤其是親近的人之間,切忌動不動便將一時氣話脫口而出……為父知道你打小是個聰明的孩子,這些道理你應當聽得明白。這是李先生親口對我說過的話,他是你的先生,我便原封不動地說與你聽。

至於這劍匣……

你祖父當年既不允我習劍,我自然也打不開這劍匣。但,我跟他不一樣,你既已經來到這劍匣面前——我且問你,練劍與否?”

少年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有些茫然。

“孩子,你已經長大了,要學會自己做出選擇……你,練不練劍?”

蘇澈神色肅穆,再次問道。

“練……不練?”

少年顯然有些群龍無首,目光始終盯著地上的劍匣,腦海裡閃過一個個白天先生講解的關於修行的片段,心裡忽然有些憧憬,卻又在下一秒感受到無言的害怕,兩種截然不同的想法在腦海中對沖起來,廝殺片刻,最終卻是同歸於盡,腦海裡又回到了一片空空的狀態。

“不……我不知道。”

少年低下頭,彷彿在為自己的拖泥帶水感到羞愧難當。

面前的男人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即便最終沒能得到答案,他也好像並不在意,只是緩緩站起身,徑直朝門外走去。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只留下了一個呆呆坐在原地的少年,和那個塵封已久的劍匣……

許久,少年彷彿回過神來。他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再度伸出手,放在了劍匣上。一瞬間,少年只覺得與這方匣子有了交流,他感受到了四股截然不同的意志——有的似是在譏諷,有的似是在鼓勵,有的似是冷漠,最後一道氣息似是與他最為親近,彷彿和他親如手足……

這一刻,少年依稀想起了小時候,對一柄木劍情有獨鍾的那個懵懂孩子,那個對江湖憧憬著的意氣少年,夜裡偷摸著對照《稱霸武林》揮劍練習的身影……他的眼神逐漸產生了變化,最後深撥出一口氣,緊緊握了握拳頭。

“練!”

到了鋪子外,蘇澈望著那片深邃無垠的夜空,眼神銳利,嘴角卻是漸漸勾起,喃喃自語道:

“父親……我依舊不認同您的觀點——孩子,我們沒法兒護他一輩子。只有他自己的羽翼豐滿了,敢於與天空搏鬥,才不會畏懼那萬丈懸崖!那時的您沒有選擇,也許真的留給我成長的時間太少,但如今我一定為他爭取更多的時間。

彼時,練劍再苦又何妨?何不練他個世間絕唱?何不練他個聞者驚神?

你蘇胤龍的孫兒,我蘇澈的兒子,又怎會屈居於這狗日的濁濁世道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