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鐵匠鋪。

《禮記》中的某一冊蓋在某人的腦袋上,好似這般便可將書裡的知識統統醍醐灌頂般湧入他的腦海中。沒一會兒,毫無形象趴在鐵板桌上 的少年前一秒還在流著口水,下一秒便猛地驚醒。

原來昨夜蘇清河摸著夜路返回時,站在家門口躊躇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勇氣溜進去,來到了鐵匠鋪裡選擇“挑燈夜讀”。

壞了,壞了……爹在這時候應該是要來鋪子裡了,我得快點開溜——

“嘎吱——”

心裡打著小算盤的少年神色一僵,緩緩轉頭瞧見正推開木門邁步進來的高大身影,只能勉強地露出個哭一般的笑臉。

“爹,早……早啊——咳咳。”

漢子看到這一幕也不由得愣了愣,直接忽略了這不痛不癢的問候,面無表情地說道:

“昨晚就睡這兒啊?怎麼不回家睡?”

“……我、我不敢……”

“好了好了,瞧你那軟蛋模樣,我要幹活了。快滾吧!”

漢子不耐煩地打斷道,揮了揮大手。

蘇清河趕緊提起步子往門外跑,還不忘回頭帶上那一冊書卷。

背後傳來“咣噹——”一聲巨響,蘇清河嚇得渾身一個激靈,一溜煙地跑沒了影。

路上,少年一邊嘴上唸唸有詞,一邊心想著待會兒到了先生那兒一定要問問這件事。正如此想著,身後傳來一道無精打采的聲音:

“蘇小子,大早上的,上哪去啊?咋,昨兒個夜裡沒被你爹好好教訓一頓啊?”

少年回頭看到那一身破爛道袍,置若罔聞,自顧自朝前走去。

邋遢道士有些奇怪,話音未落便掐起指訣,嘴裡唸唸有詞,隨後輕咦一聲。

“不對,我看到了一些——蘇小子你的命運脈絡發生了改變!如此劫數,是誰為你擋下一災?還是不對,人力難為……怪哉怪哉!”

“小爺我還能有什麼災?你騙誰呢老道兒,騙不到小爺我的,信你就有鬼了,你個糟老頭子壞得很。”

蘇清河聽到這裡還是忍不住回頭,一臉鄙夷地說道。

“切!愛信不信,今個兒太上老君來了也得認,我說的。”

邋遢道士同樣一臉鄙夷地摳了摳鼻子,漫不經心地說道。但轉過身去時神色卻有些凝重,莫名其妙唸叨著什麼,而後身形再次消失不見。

但願是我算錯了吧……

蘇清河給老道兒這麼一整,有些鬱悶,滿腹狐疑地來到李府,進屋行禮道:

“先生——”。

學塾如今只有幾個孩童了,就連大牛二人現在也沒有選擇繼續在學塾待下去了,約莫是覺得識得大字了便足夠了……李先生如今難得清閒,當初年紀稍長的幾個學生已經外出了兩個,也只有蘇清河在內的三人讓先生頗為上心,時常會喚他們來到府中考校學術。

五年前,蘇清河、歐陽旭,還有一個伊桓,三人都是九歲的年紀入了李先生門下。不過這入門,並非是指簡單地入這學塾學習句讀詩文,畢竟單論這方面歐陽旭自出生後便一直作為書童跟隨在他身側,可以說是他的養子了,而伊桓則是五歲入的學塾,只有蘇清河在九歲那年——是被他爹強行扭送來學塾的。

而在三年前,他就已經下決定收三人為入室弟子,這可算是個重大決定了,畢竟入了門,無論文脈凋敝與否,都是被陽陵各大學宮書院所承認的。

伊桓治學嚴謹,勤學好問,為大弟子。但關於為什麼將歐陽旭收為小弟子的原因他卻沒有與三人說明,以至於這倆人常常因為誰是師兄的話頭拌嘴打架,對此他倒是不以為意。

屋內,李哲今天換了一身淡青色的儒服,還戴了一頂蘇清河從未見過的儒冠,正手持一支紫毫小錐筆,隔空在畫著什麼。

蘇清河雖然有些奇怪先生今天的裝束,但看到一旁靜靜站立的歐陽小胖子和伊桓,便也趕忙過去垂首立於一旁。

伊桓是個喜歡安靜的性子,他的父親好像跟李先生一樣是個讀書人,據說如今在外面做官呢。這夫妻二人似乎有些許意見不合,所以伊桓打小跟母親住在鎮子上,他母親和蘇母的交情不錯,蘇母一直希望兩個同齡人多來往,怎麼也可以成為朋友。奈何兩人的性子大相徑庭,一個安靜又平和,一個卻跳脫而淘氣,平日裡作為孩子王的蘇清河根本不樂意搭理這個木頭,終究玩不到一塊兒去。

“清河,來簡要說說你對於曲禮上篇的看法。”

李哲神情灑然,一手負於身後,另一手好似正洋洋灑灑落筆著什麼,彷彿接下來一幅傳世絕作就要誕生於此。

眼前此景,若有畫手於一旁作畫,定是:

青袍著身不染塵,高冠於頂知賢能。

喜怒哀樂隱於色,古井無波妙無聲。

弟子三人呆若木,先生學生何須問。

洋洋灑灑揮毫盡,胸有成竹落筆成。

隨著最後一筆落成,一幅偌大的地圖憑空呈現在看得目瞪口呆的蘇清河三人面前。

“好了,莫要再呆杵在那兒了,沒有聽到我說什麼嗎?”

此時李哲一身氣勢盡皆內斂,輕聲笑罵道。

“哦、哦……先生請恕罪,”

蘇清河嚥了口唾沫,還沒完全從震撼中恢復過來,甚至還想上前摸一摸那懸浮在空中的畫,聞言立馬回過神來,說道:

“弟子認為《曲禮》一書無論是對於為官計程車大夫而言,還是對於普通百姓而言,都是意義非凡的日常行為禮儀規範。額……我們應該多加學習,恪守禮制……”

李哲聞言無奈地搖了搖頭。就知道這小子是來應付的,於是揮手打斷道:

“歐陽旭,你來說。”

蘇清河一臉尷尬,撓了撓頭,也不放在心上。

“先生,弟子以為《曲禮》的‘曲’字在於人之人心曲折,由於生活中的所有人際關係以及人們所想所言所行之事都離不開‘委婉’、‘周旋’等字眼,我們為人處世需要以一種含蓄的心性照顧到他人與自身的利益,這便是‘禮’的妙用與必要性。我們最應該做的是注重行為規範,時刻檢討自身,以禮待人,從而影響周圍的人知禮學禮守禮,方可弘揚儒學精神。”

歐陽旭神色謙恭卻又有些出神地將自己的感悟娓娓道來。

我靠!這死胖子平時也看不出來這麼能扯,每到這種時候就說的頭頭是道,這不是坑我呢嗎?

蘇清河聽完一臉震驚,隨後臉色便有些不太好看。另一旁的伊桓卻是仍舊沉浸在那幅巨畫當中,對三人的對話絲毫沒有反應。

“不錯,歐陽旭,做學問的人就是應該用心去感悟聖賢書籍,你很有自己的想法,悟性也很高,簡明扼要地道出了其中的真諦。有時間再多翻閱幾次,說不定就有新的心得,正所謂溫故而知新。”

李哲也有些訝異這小胖子的這一番話,而後滿意地笑道。

歐陽旭看上去有些洋洋得意,但沒有顯露出來,而是點頭稱是。

“先生!其實……弟子認為聖賢書上說的並不全都是正確的。禮法過於繁瑣,那對於那些鄉野村夫、農家婦女有什麼必要去遵守?就算流傳於坊間鄰里,又有幾個人會奉為圭臬?對於不同的人應當有不同的禮法約束,有些人不能縱容,有些人卻不應苛求,若只是一本幾本聖賢書能概括的東西,根本不切實際!”

蘇清河有些不好受,情不自禁說出了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但說著說著便覺著有些不妥,很快又閉口不言。

“放肆!聖賢又豈是你一無名小卒能夠妄自非議的?”

中年儒士神色嚴肅,眼裡卻隱隱有些笑意,不過嘴上仍是厲聲道。

“不對!不該是這樣的,我們自己才是最清楚自身存於世上所含價值的那個人,那狗屁聖賢知道個錘子!”

蘇清河面色漲紅地反駁,越說越來勁。小胖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一聲不發。伊桓此時也是回過神來,一臉震驚地望著言語無忌的蘇清河。

察覺到周遭安靜下來的空氣,蘇清河頓覺失言,但李哲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濃郁,並沒有打斷這個毛頭小子的莽撞言語,而是大袖一揮,隨後溫聲說道:

“雖然你說的可能是對的,但是你只不過是個小人物而已,人微言輕,有人會認同你嗎?”

蘇清河聞言沉默了半晌,隨後輕聲說道:

“我不需要別人如何認同我,我能問心無愧便好了。”

李哲聽罷哈哈大笑,良久,才止住笑聲。隨手再一揮,好像有什麼東西破開一般。這麼做也只是遮蔽天機,即便這小鎮早已與世隔絕,也得小心為妙。

這小子的初衷竟是與自己不謀而合,雖然沒有聽到自己想聽到的答案——畢竟自己這弟子往後人生要走的路與自己截然不同。

但是,他李哲要的是什麼?

很簡單,也很難。

我要這世間蒼生,都願意讀我李哲的思想!我要這高高在上的聖賢,也得認我李哲的道理!我要這千年墨守成規的儒門,因我而煥然一新!不就是小人物嗎?成為大人物又有何難!

蘇清河看著長笑不止的先生,有些不知所措,也不太清楚先生因何發笑,只得自顧自地撓撓頭。伊桓更是瞠目結舌,他跟隨先生讀了成百上千的聖賢書,不明白先生此時為何失態,隨後更是不禁陷入茫然。歐陽旭倒是緊皺眉頭,若有所思。

小鎮東邊,破木屋。

“李哲啊李哲,心氣不小,能力嘛——還湊合,你最需要的,還是時間……”

一道蒼老而低沉的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屋內還飄散著濃濃的菸草味,時不時響起一陣咳嗽聲以及菸斗敲擊桌面的“篤、篤”聲。

李府對門,豬肉鋪。

王屠夫手中的殺豬刀突然停在半空,神色驚詫地喃喃自語:

“書生破境了?不對……只是快破境了。”

震驚過後,再度低頭一刀一刀剁著豬骨頭,但嘴角卻是有止不住的笑意。

清水橋橋洞底下。

一個邋遢道士正重新籌備著他那些亂七八糟的算命“神物”,正愁著去哪兒再去尋來一張新的長板桌——上次再去沈老二那兒要,直接被趕了出來……看來這次得使些手段了。

“哎呀……以後得防著點蘇小子,免得他又把我攤子給掀了……嗯?這股氣息……陽陵的那書生?嘖嘖~闊以闊以,不過境界還是不夠啊……真有那一天,貧道我也去湊湊熱鬧。”

老道士正碎碎念著什麼,忽然有所感應般抬起頭。

小鎮上另外幾戶人家也有人察覺到什麼,紛紛抬起頭。

李府。

李哲此刻心境通明,神采飛揚,多年以來積攢的暮氣彷彿一掃而空,如今看起來竟然比蘇父還要年輕少許。

這也許就是——書生意氣?

隨後,他看了三個弟子一眼,輕輕拂過那張懸浮空中的宏偉地圖,緩緩說道:

“今日,我會給你們講講——外面的世界。”

蘇清河與歐陽旭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迫不及待的眼神。伊桓只是沉默,作洗耳恭聽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