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州,南嶺山脈,黃旗山。
有一處盡顯叢巒疊翠、雄拔挺秀之峰,喚作旗峰。旗峰山為黃旗山主峰,傳說陽陵王朝當初收服南苓之時,有一位將軍情不自禁登上此山,只為遍覽南嶺風光。待得將軍登頂,山清水秀盡收眼底,心中豪情頓生,大手扯過軍旗,重重插入地面,隨後瀟灑下山。
多年以後,有一知名的畫手稱其當時恰逢此幕,揮筆畫下那番風景。此畫兜兜轉轉來到後任縣令手中,遂命此山為黃旗山,其峰為旗峰,甚至連山腰間的不知名古廟也成了黃旗古廟。
古廟內,落葉鋪滿層層臺階,瞧著像是無人打掃,冷冷清清,竟找不到一名僧侶弟子在四周。按理說,在這秋風瑟瑟的季節裡,寺內古木時常落葉,住持通常都會囑咐一兩名弟子於殿前殿外清掃落葉枯木,可今日卻不見此番景象。
“方丈方丈,不好啦!小師弟的情況越來越糟糕了,您快來看看吧!”
倏爾,偏殿裡一個青年模樣的和尚慌慌張張地跑出來,伴隨著焦急的呼喊聲。
恰好這時兩名長老從正殿邁步而出,見到一道高聲呼喊的身影,便雙雙停下腳步。
“何事如此慌張,慧靜?”
其中一位長老蹙了蹙眉,出言喊住了那法號為慧靜的弟子。
“弘覺師叔,小師弟他快撐不住了,我正要去請方丈來此!”
兩位長老聞言,相互對視一眼,暗道不妙。
“弘覺,你馬上去尋方丈,我先去小慧思那兒看看……慧靜,你立刻去藥房準備桂枝、柴胡、石菖蒲、甘草、龍戟草……寧多莫少,交給那邊的弟子熬藥,速去!”
另外一位長老一邊急匆匆交代著這些事務,一邊神色緊張地快步走向偏殿。
餘下兩人應下後也趕忙離去。
半炷香後,弘覺長老扶著步履蹣跚的方丈來到了偏殿。
此時殿內已有了不少身影,無一例外都在注視著躺在床榻上的一個小和尚以及正為其把脈的弘智長老。
那小和尚此時的面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嘴唇沒有半點色澤,整張面孔與死人無異,只有細若遊絲的呼吸以及微弱跳動的脈搏在不甘地呢喃著,而且這些跡象彷彿隨時都會消失……
蒼顏白髮的方丈環顧了一眼四周,本來黃旗寺內的門人便少得可憐,如今約莫十指之數的僧侶盡皆在此,這就佔寺里人的十之八九了。因此黃旗寺的香火難免有些凋敝,甚至當地的居民都少有知道山腰間有這麼一座寺廟,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寺裡朝夕相處的師兄弟感情都很深,此時寺裡年紀最小的小師弟突遭此劫,不由得牽掛著所有師兄弟的心。
弘智長老在慧思很小的時候便將他背上了山。
當時弘智適逢初次入世行走期間,於南安國東邊,路過一個剛剛經歷了殘忍燒殺搶掠的村莊,箇中情景,委實慘絕人寰。映入眼簾的一幕幕慘狀,使得弘智佛心如遭重錘,竟不由得咳出一口鮮血,只覺心中悲慟無比。
望著那些肆意妄為過後歡呼著離去的強盜,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殺意。終是修禪之人紅了眼,修為盡顯,大開殺戒。面對最後一個劫匪的哭喊告饒,仍是心無波瀾,對其趕盡殺絕。
隨後他緩步走過一寸寸被焚燒過的土地,望著一片血紅,望著黑煙滿目,望著屍橫遍野,望著亡魂皆冒,望著惡鬼四生……一顆佛心遍佈裂痕,彷彿下一刻便要崩碎開來!
“哇~~~”,忽然,在一個屍體堆裡傳出了響亮的哭聲。
他內心猛地一震,隨即三步並作兩步湊上前,不顧袈裟染血,撥開一具具屍體。在看到眼前一幕時,弘智嘴巴微張,卻是無聲。
原來,有一位面目全非的婦女方才正緊緊地捂著懷中嬰兒的小嘴,使勁不讓其哭出聲來給那劫匪聽了去。如今婦女好似沒了力氣,也再捂不住了。眼見那婦女還有細若遊絲的呼吸,弘智連忙想為她輸送生機,不料那婦女竟微微睜眼,張口說著斷斷續續的言語:
“大…大師,莫要再、再白…費……了…求求…救我…兒……”
說著說著,斷續的聲音也不再清晰,眼中的光芒同時迅速暗了下去。
弘智再度紅了眼,拼命為她輸送一道又一道生機,可這位偉大的母親卻再也沒法和剛剛一般微微睜開眼了,只是頭顱垂下,“望”著懷中的嬰兒。
直至他精疲力竭,一身僧袍盡染血汙的弘智雙手觸碰著那冰冷的臉頰,耳畔傳來嬰兒陣陣的哭啼聲,時間彷彿在他心中靜止了——這一幕足足維持了近乎半個時辰。最終他低垂著眼簾,茫然地默唸道:
“都說我佛慈悲,我佛教我何以救蒼生……”
最終,弘智將嬰兒背於身後,將一具具冰冷的軀體入土為安,隨後正襟危坐為這村莊的每個人都念了一遍往生經,經文唸完,竟已至黃昏,小嬰兒早已聽著經文沉沉睡去。
臨行之時,弘智回頭深深望了一眼村莊,好似見到那位母親微笑著盈盈而立,此時她的面目在弘智眼中盡皆勾勒出來——她是那麼的笑顏姣好,那麼的溫婉動人……只見她款款行至面前,伸手輕輕撫平了弘智緊鎖的眉頭,弘智忍不住流下兩行清淚,但她只是輕輕搖頭,笑容滿足地朝弘智揮了揮手。她身後的許多身影——有老人,有小孩,也有夫婦都是面露感激,朝著弘智揮了揮手。
隨著弘智眼中殘餘的一抹血色悄然消失不見,等他再回過神來,眼前人已消散如雲煙,眼前一切也恢復如初。
“阿彌陀佛……”
弘智默唸一聲佛號,轉頭看到帶著一點涎水熟睡的嬰兒,扯了扯嘴角,喃喃道:
“以後啊,你這小傢伙就是我的弟子咯……也不知道爹孃願不願意讓你出家,想來……應是願意的吧。”
一大一小循著夕陽落下的方向緩緩行進,不知去往何方……
“弘智,靜心!”
蒼老而有力的一聲大喝響徹在偏殿內,原本愈來愈心煩意亂的弘智猶如當頭棒喝般清醒過來,收回把脈的手,掌心早已被汗水浸溼,一身僧袍更是大汗淋漓。
“師兄,若非師父喝醒你,你就走火入魔了!”
弘覺一臉擔憂地說道。
弘智聞言,示意無礙,又向方丈行了一禮,沉聲道:
“弟子謝過師父!方才慧思出事,確實讓弟子亂了方寸,還請師父……”
方丈上前一步,打斷道:
“不用多禮,為師明白小慧思對於你而言如同親生骨肉,如今救人要緊!”
言罷,方丈便上前檢視小和尚的情況。這時,慧靜端著湯藥進來了,弘智趕忙接過想給床上的小和尚喂服,卻被方丈抬手製止了。但方丈並沒有說什麼,弘智只能於一旁候著。
“師父……”
最終弘智還是焦急道。
“不必了,如今服藥也無用了。”
方丈沉默了一會兒,長嘆一口氣,整張歷經滄海桑田的臉龐緊緊地皺在一起,白眉低垂,好像又蒼老了幾分。
“可……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慧思離我們而去嗎?若是這般,我又如何對得起他孃親,我、我……師父您一定還有辦法的對不對?”
平時裡不苟言笑的弘智長老此刻宛如一個失去主心骨的孩子一般,手足無措,語無倫次,茫然四顧。
“師兄,莫要著急,一定有辦法的!”
弘覺連忙安慰道。
“對啊,師叔,一定有的!”
其他弟子也輕聲勸慰著。
但接下來一段時間,殿內依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弘智,你背上小慧思,即刻隨我來!”
方丈忽然神色一凝,打破了這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邁步向外走去。弘覺見狀就要上前攙扶,但方丈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跟來。見狀,師兄弟對視一眼,弘覺並沒有執意上前,弘智也連忙背起小和尚跟了上去。
眾人都驚訝地發現,原本步履蹣跚的方丈此時離去時竟是步步生風,可見他心裡的著急並不亞於弘智。最終三人來到正殿佛像的背面,方丈拂袖掃了掃佛身的底座,摸索一陣之後,找到位置輕輕一按,“轟——隆隆~咔”,一道通往地下的入口緩緩開啟,弘智神情有些震撼,他可從來不知道這裡還別有洞天。而方丈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他跟上。
順著通道往下走,一盞一盞油燈隨之亮起,映照出兩側令人著迷的精美壁畫,有云端飛仙圖、佛賜金箔圖、力士搬山圖……對此,弘智卻是沒有半分欣賞的心思,只是向前行去。
漸漸地,三人來到了通道盡頭,這裡兩側佇立著十八羅漢的泥塑像,中央是一方木桌,上面放置著兩件物事和一顆石珠。
這其中一件弘智識得,每次寺裡法會以及住持交接的時候它都會出現——一串奪目的七寶佛珠,其由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琥珀、珊瑚七種材質構成,是黃旗寺的鎮寺之寶。
他側目看向另外一件,那是一根古樸的禪杖……慢慢的,弘智的神情從迷茫到疑惑到不可思議到自我否定。
方丈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想的沒錯,那就是佛門禪宗的三大至寶之一——伏魔禪杖。此事說來話長,本來這一切都要等你繼任了住持之後再與你一一道來的,如今可沒時間了!”
言罷,方丈便捧起木桌中央的石珠,將其嵌入面前本該一面冰冷的石牆,倏爾間,“嘩啦啦——”其上的碎石灰塵緩緩脫落,露出一扇古樸的石門。
“待會無論見到什麼,發生何事,都只可聽,亦可看,但不可輕言!”
方丈神色凝重地向弘智囑咐道。聞言,弘智趕忙收斂心神,默默跟在方丈身後。
初入這扇門,通道極其狹窄,只可供一成年人勉強透過,因而弘智揹著小和尚非常艱難。半晌,光線漸弱,黑暗中,弘智靜靜往前挪步,聽著小慧思微乎其微的心跳聲以及斷斷續續的呼吸聲,彷彿又回到了當初第一次見到這小傢伙,也是趴在他背上……
“小傢伙,你可要撐住啊,師父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
弘智心中堅定地默唸著。
經過良久乏味的前行,狹窄黑暗的通道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弘智火急如焚的內心。終於,前方彷彿有一盞燈,微微亮的光芒照進了黑暗,再行數步,便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