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正德皇帝把前戲都做足了,范進知道終於輪到自己上場。

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今天。

《諫正德十思疏》——臣直言,天下第一等要事,就是擺正君主之道,明確臣子的職責。

皇帝,是天下萬民萬物之主,因此責任重大。皇帝要為天下作表率,行事合乎道義,不可任性輕率。

先肯定正德皇帝是英明的君主,登基以來重用李東陽、楊廷和、楊一清這樣的賢臣,延續弘治中興,平定內外動亂。

接下來開罵。

皇上,你已經很英明瞭,但還有以下十點做得不夠好。臣給出一點點小小的建議。

要找正德的缺點,那就太多了。

十點說不完,根本說不完!

范進咬著筆頭,猶豫地說:“要不改成《諫正德十二思疏》、《二十四疏》?聽起來不好聽。算了,還是濃縮成十條吧!”

蘧景玉和牛布衣都坐在一旁,一邊磨墨一邊顫抖。

“大人,您沒有誤會皇上的意思吧?他真的同意您上這道奏疏?”

怎麼想都想不通,還有人主動找罵?還要罵得天下人皆知?這是什麼奇怪的愛好。

范進說:“他就算不主動找罵,憑他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同樣會被後人批判、爭議。我罵他一頓,他再順勢恍然大悟、引咎退位,說不定還得挽回一點名聲呢?”

好吧……這些理由都不是重點,皇帝本身就是不走尋常路的。

范進想到另一面鏡子中看到的身著道袍,跟謝思水一僧一道勇闖天涯的正德皇帝,覺得沒有什麼不可能。

你以為這是歷史的時空?

這可能只是無數小世界中的其中一面,皇帝的命運都改變了,還有什麼不能變。

“你們幫我斟酌一下,還有什麼要改的?將來我會告訴其他人,你們參與一起寫。”范進笑眯眯地說。

蘧景玉和牛布衣連連擺手:“不必!不必!”

名利雖然很迷人,為名而死就沒必要。

就連做夢都想做名士的牛布衣,都覺得冒不起這個險。

和他相比,范進是真的猛士,難怪範大人能做皇帝的心腹,自己只能做籍籍無名的幕僚。

“那就這樣吧。”范進寫完之後,認真將文章抄在空白的奏本上。

《大明會典》規定,內外官員以部門名義上的奏摺,稱為題本。內容是該部門的工作彙報,基本不會有什麼出格的東西。

京官以個人名義上的奏摺稱為奏本,涵蓋謝恩、陳情、乞骸骨告老、建言獻策等,可謂五花八門。

題本由通政司接收,再一層層往上傳遞。在上傳過程中,相關主管官員就已經知道內容。

京官奏本則可以直接送到宮門,由司禮監接收後直接送呈皇帝。

因此,一些驚天動地的奏摺可以直接送到皇帝面前,不會被中途攔截,以免皇權被架空。

包括言官彈劾首輔的奏摺,也是這一類。

范進為了擴大《諫正德十思疏》的影響力,讓皇帝引咎退位更合情合理,決定做戲做全套。

……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范進把家人喊過來,飽食一頓飯,然後穿著單薄的衣裳,揹著一捆柴,大張旗鼓地前往宮門。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改日再返。

“阿進哥,你這是去唱戲嗎?”胡甜抱著孫子小飯糰,不安又困惑地問。

範小賢懂得多一些,見氣氛不對,猶豫地說:“爹,你若是做錯什麼事,會被下到大牢裡嗎?”

“會又如何?你怕被牽連?”范進問。

範小賢連忙說:“不是!我聽說被關在順天府大牢的犯人,要家屬送飯的。我尋思著,到時候怎麼去給你送飯。”

“……我可能會被關在刑部或錦衣衛的大牢,那裡包飯的。你不用操這個心。”范進語氣無奈。

明明是很壯烈的事,硬是被家人插科打諢成上戲臺。

“走了!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范進揮揮手,揹著柴昂首挺胸前行。

家人聽話地不相送,可是黑子不知道……老黑狗以為范進要去做什麼有趣的事,一路搖著尾巴屁顛屁顛地跟著。

范進趕了幾次趕不走,只好任由黑子跟著。

“你要是跟我一起被關入錦衣衛大牢,被他們做成狗肉煲,可怪不得我。”范進嘀咕。

雖然心裡有底,可意外總是會有的。

皇帝若是突然醒悟,覺得這個主意很荒唐,一生氣把范進砍了也不是不可能。

順便還能抄范進的家,收穫觀察日記幾本,唐伯虎和王守仁的真跡若干……錢財,沒多少,夠養兩個光吃飯不幹活的閒人。

范進走到宮門附近,遇到好些同僚。

同僚們好奇地問:“範大人早啊!這是從哪裡背來一捆柴,要和皇上一起烤鴨嗎?”

也有人腦洞大開地打趣:“範大人該不會是效仿負荊請罪吧?您做錯了什麼事?”

範大人是一個奇奇怪怪的人,他不在你身前,你很快就會忘記這個人;但要說他存在感不強,他又手眼通天。

既是皇帝的狐朋狗友,又是首輔們的座上賓。

總而言之,不可得罪。

范進大聲回應:“就是負荊請罪!我即將做一件規勸君主的大事,但用詞可能過於激烈,違背臣子之道,因此先請罪!”

感謝皇帝只是讓他放假休息,若是革職,他連上奏摺的資格都沒有。

還說皇帝不是主動找罵?這不是君臣之間的默契嗎?

范進的話引起眾人好奇,但他只是淡淡笑著,按照流程將奏本送進宮中,隨後揹著柴在宮門外找了一處陰的地方跪下。

被太陽曬蔫巴了怎麼辦?

做戲而已,何必那麼拼命啊!

周圍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圍觀群眾,都在議論范進和皇帝唱的是哪一齣。

看熱鬧不嫌事大。

正德難得地沒有去西苑喂猛獸,在宮中住了幾天,果然等到了范進的奏本。

“他會說些什麼呢?”開啟奏本之前,正德很好奇。

雖然是奉旨罵皇帝,可一般的臣子都會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罵得很委婉。

那樣的話,跟平常的勸諫一樣,力度不夠,就像撓癢癢。

他現在的心情,就像新婚之夜的新娘子,既怕丈夫不用力,又怕丈夫太用力。

帶著複雜的心情,皇帝開啟范進的奏摺慢慢看著,片刻之後,他的臉色鐵青:“來人!把范進捉拿進錦衣衛大牢!不可讓這廝跑了!”

豈有此理!你要罵得那麼狠,也先跟朕商量一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