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狗黑子又跑回這個家。

范進將吃得不是很乾淨的肉骨頭扔給它。

“你不是跟小賢搬新家了嗎?你又不喜歡我,怎麼還要回來。”范進問。

黑子垂著尾巴歪著腦袋啃骨頭,沒有回答。

“因為這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有回憶吧?”范進自言自語。

黑子還是沒理他。

黑子要是會說人話,就不是狗,而是人了。

胡甜偶爾會帶著孫子飯糰兒過來,幫范進收拾一下家務……雖然僱了下人,她還是來盡一點心意。

順便讓飯糰兒拔范進的鬍子。

“進士的鬍子,可以做藥引。”胡甜煞有介事。

范進:“……治什麼病用的?”

“不知道啊!反正先拔著,說不準哪天就用得著。”胡甜樂呵呵地說,“是親家母跟我說的偏方,她是老北京人,懂得可真多!”

“那我也給你一個偏方,這個方子的特色也是藥引,要公和母的蛐蛐兒一對,要原配,即本在一個巢穴中者。”范進一本正經。

胡甜笑道:“你真是信口胡說,蛐蛐兒還論原配?母蛐蛐改嫁的不要,公蛐蛐續絃的不要?”

“你看……我說的你不信,旁人說的你就信。”范進搖搖頭,抓住飯糰兒的肉爪子,“不許扯爺爺的鬍子,會疼的。”

他們的相處,像熟悉的鄰居、親戚,距離剛剛好。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兄妹。

春暖花開,驚雷乍響。

一輪新的暴風驟雨襲向楊廷和,比以往的更加猛烈。

黃宗明、霍韜等都加入討伐楊廷和的戰團,斥其為“權奸”,要求清除權奸、還政於聖上。

這些人的名字平平無奇,在史書上也沒有留下太多痕跡。

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王守仁的學生。

不久之前,朝廷對王守仁的事作出決定——“守仁擅離重任,甚非大臣事君之道。況其學術事功多有可議……所封伯爵本當追奪,但其情可憫,姑與終身,其歿後,卹典俱不準給。”

意思是,王守仁平定廣西之亂後上了致仕奏摺,但沒等朝廷回覆就私自返鄉,雖然是因病離任,也是不合規矩的,不是臣子事君之道;

再者,王守仁的心學,和朝中主流的學派不符合,“傳習轉訛,悖謬日甚”。

朝廷的決議,本來應該問罪王守仁,追奪他的伯爵封號。但看在王守仁確實是病重,“困劇時不暇奏請,情固可原從寬宥”,不奪他的封號。但其歿後,撫卹恩典一律不準給。

這種事情,已經走過橋的王守仁不會在意;范進只是在院子的瓜架下襬出桌子,倒了三杯酒,自己喝一杯。

蘧景玉氣得撓牆,低聲對朝中諸公罵罵咧咧。

“這一刻,我有些心灰意冷。”蘧景玉說,“習得文武藝,賣予帝王家?所謂經世濟國,到來頭不過如此。”

范進舉著酒杯,回頭說:“是我小瞧你了,我以為你讀書只是為了能有份體面的活。讓來旬讀書做官,是為了維持家業。原來你還有經世濟國的偉大理想?”

蘧景玉:“……你餓不餓?我煮碗麵給你吃?”

他們可以放下這件事,因為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是坐看天上雲捲雲舒。

……

王守仁的學生很多,集中力量發力,要驅逐矇蔽皇上、排除異己的“權奸”。

這件事當然不可能是王守仁的授意,但根源卻是他。

那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楊廷和父子坐在廊下,看窗外雨打花落,恍然明白范進話中的深意。

一啄一飲,莫非前定。

就算沒有故事中的另一種可能,他們犯眾怒,也可能會有相似的結局。

做“霍光”還能善終的權臣,自古以來有幾個?

“皇上他……還是向著父親的。”楊慎遲疑地說。

幾十年的師生之情,怎麼可能說消失就消失?如果換了一個人當皇帝,楊家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很難說。

但是正德皇帝在,怎麼可能讓人欺辱楊廷和?

“你也不確定吧?”楊廷和嘆道,“沒有人說,正德不可以變成其他人啊!我有時候都覺得,西苑裡那個穿著道袍的皇帝很陌生。他不像當年那個小太子了,我教的小太子。”

楊慎心想,父親也不是當年的那個“楊老師”。

所以,歲月總是能帶走熟悉的人,把故人變得面目全非。

雨停了,西苑的湖水都漲了,皇帝一邊釣魚,一邊召見楊廷和。

“這些都是彈劾老師的奏摺文書,朕實在是為難。你說,朕應該怎麼辦呢?”正德皇帝皺著眉頭,心情卻有些壓抑不住的興奮。

吏治冗官已經讓楊廷和處理好了,那些居心不軌之徒,也被一一清理。

這幾年,朝廷上下清朗,國庫甚至攢下不少錢糧?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朕可以將皇位交給太子,然後化身朱壽、朱悟能……朱什麼都好,走南闖北、無所不能。

就像范進說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一樣。

這個想法很瘋狂,但是再不瘋狂,朕就要老了。

如果楊廷和在,肯定不允許皇帝任性。那就換一個首輔好了,楊一清又去邊疆吃了幾年沙子,想必已經修理好。

想一想未來的廣闊天地,正德覺得,似乎回到了十七歲,找回了自己。

楊廷和會如何應對呢?

像過去一樣,強勢將一切彈劾都壓下去?

楊廷和沉默許久,一一看完所有彈劾的文書。要按這些人所說,皇帝簡直成了他的傀儡。

但事實如此嗎?

若是如此,這些奏摺如何能送到皇帝面前。

伴君如伴虎,愛終究是轉移了。

“臣已經老了,請皇上允許我致仕吧。“楊廷和泰然自若地行了一禮,淡淡地說:“老臣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事就交給這些能人志士。”

皇帝似乎嚇了一跳,不安地說:“老師?這……不可,萬萬不可。”

“請皇上允許我致仕。”楊廷和再次說。

困了,累了,想回四川老家了。

楊廷和像卸下重擔一樣鬆了口氣,又有些意興闌珊,一瞬間竟然共情了王守仁。

朝廷上的勾心鬥角,實在令人厭倦。

反而是瀘州老窖的酒,從唐宋時發展至今,幾百年的陳釀,越發令人沉醉。

按照規矩,楊廷和接連三次致仕奏摺,皇帝挽留了兩次,第三次順手同意。

攻擊楊廷和的人興奮之餘不禁傻眼,楊廷和就這麼跑了?

這個權傾朝野、排除異己,讓無數人恨得咬牙切齒的老傢伙就這樣毅然決然地跑路?

是受了什麼刺激,還是得到高人的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