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的心情有些低落。

一種無形的黑色氣息縈繞在他的身體四周。

“陛下有命,臣自當遵從。”范進低頭領命。

正常的范進能說出不正常的故事,不正常的范進能說出什麼故事,就不是誰能預料的。

“薩摩洲之松津浦有幾隻薩摩犬幻化成人形,為首者名大友義鑑,白天為雄性,晚上為雌性,犬首人身……”

只聽一個開頭,正德皇帝就有一種不妙的感覺。

人獸情未了,未免太驚悚。

好在范進編排的不是他,是那個道君皇帝。

雖然故事驚悚刺激,但是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皇帝不由得聽下去,還提出建議:“這個大友義鑑的人形,就不能合理一點?”

范進很聽勸:“那就人首犬身。”

皇帝想了想那場面,毛骨悚然:“還是犬首人身吧!”

雖然……但是,怎麼樣都很重口味。沒想到你是這樣的范進。

也許,講故事也是發洩情緒的一種方式。能夠光明正大對皇帝發洩情緒,范進也算是奇葩。

……唉,他對我也算不錯。

范進這麼想,決定給皇帝一點甜頭。

“大內義興的女兒,是一個雪妖,冰肌雪膚、美豔妖嬈。一見道君,雪妖頓時使出渾身秘術,勢要大戰三百回合、決戰到天亮……”

皇帝點點頭,這還差不多,待會兒賜范進一份海狗油以資鼓勵。

范進卻話鋒一轉:“這雪妖還是犬妖大友義鑑的妻子……”

“等會!”皇帝皺眉,“朕怎麼覺得,這關係有點亂?你該不會是信口胡說吧?”

“臣就是信口胡說,傻子才相信是真的。”范進正經地回答。

周圍聽得入迷的侍從:……有被冒犯到。

“行吧,你繼續編。”皇帝很大度,不跟范進計較。

聽故事要緊。

道君皇帝乾的,關他英明神武朱厚照什麼事。

……

“范進從南寧城的說書人,變成了皇帝的專屬說書人。”楊廷和哭笑不得。

立功而無賞,甚至還被非議和指責……你以為范進會生氣?

他不生氣,他講故事。

如果故事中出現誰的身影,那純屬巧合,絕對不是故意造謠誹謗。

“父親,這一輪針對您的彈劾來勢洶洶,他們是有組織的。”楊慎擔憂地說。

“我知道。”楊廷和冷笑,“這些年針對老夫的明槍暗箭,哪一次不是有組織的?來文的就彈劾,來武的就刺殺,老夫何懼之有!”

楊廷和讓人請范進來一趟,也要聽范進講故事。

楊慎說:“范進的故事,可能還是不聽為妙。”

“你擔心他編排我跟妖怪的一千零一夜?老夫聊發少年狂,也不錯啊!”楊廷和爽朗大笑。

從大力整頓吏治、清退廠衛和冗官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

朝野很多人把他視為反派,楊廷和由始至終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讓皇帝做一個真正垂拱而治的明君。

立場不同,是非不同。

一切對錯,留予後人評說。

……

這一日是休沐日,范進已經準備好烤肉炙子,和三五好友圍爐燒烤。

什麼傷感、低落……人世間的負面情緒,美食可以治癒。

如果一頓不行,那就兩頓。

總有一個瞬間,味蕾直通靈竅,足以撫慰靈魂。

范進沒有跟唐伯虎道別,也沒有跟王守仁道別。人生是一趟旅程,終究還會再相遇。

你在橋上等我,橋的那邊已桃花盛開。

唐伯虎的桃花酒溢位的酒香,隔著橋都能聞得到。

首輔楊廷和家的下人來了,連轎子都準備好,請范進過府說書。

范進看了看蘧景玉、牛布衣、蘧來旬、魯翰林這些客人,再看看已經醃製好的羊肉、鹿肉、雞肉,長長嘆了一口氣。

工作日給皇帝說書,休沐日還要給首輔說書。

全年無休?

這不是大明的起居郎,是隔壁老晏家的驢啊!

魯翰林和蘧來旬聽說是首輔有請,都一副與有榮焉的神情。楊首輔請範大人,四捨五入就是請他們。

回頭能跟同僚吹一個下午。

“大人,您快去吧!這些肉不用擔心,我們能幫你吃完。”蘧來旬信誓旦旦地說。

蘧景玉出於某些原因,很不喜歡楊廷和,淡淡地說:“來旬,你先背一本《春秋》,背完才能吃。”

“啊?岳父大人,您評評理!家父無理取鬧!”蘧來旬向魯翰林求救。

這幾年,蘧來旬讀書還算刻苦、夜裡也很刻苦,給魯翰林添了一個小外孫。

魯翰林看蘧來旬已經很順眼,不再威脅要納小妾生兒子來培養。

他笑著說:“背一本確實不妥,肉涼了還怎麼吃?就背半本吧?親家看我的面子上,莫為難來旬。”

他們在背後熱熱鬧鬧地議論,范進已經走了出去。

看了一眼轎子,范進搖搖頭:“洪武六年,朝廷規定,三品以上官員才可以坐轎子出行;成化十三年補充規定,年滿六十的老者可以坐轎子。無論哪一條,我都不符合條件。後面一條街就有趕馬車的,可以賃一輛。”

“您還不滿六十?”楊家的管事驚訝。

“我跟王陽明是同一年的。”范進提了一個京中很多人不想聽到的名字。

“是嗎?”楊管事也不深究,笑道:“你不必這麼死守規定,雖然朝廷頒佈了這條政策,官員和百姓早已習慣坐轎,別說官員,連民間富商豪紳都競相效仿。”

沒聽過誰因為坐轎子被捉去官府的。

范進揹著手說:“別人是別人,我是我。若我是三品官,不用你勸,我自己坐進去。”

說到這裡,他微妙一笑:“都說朝政全掌控在楊首輔的手中,今日我坐著轎子去見他,是不是意味著,他要給我一個三品官?”

這話,管事哪裡敢接啊!

管事瞟了范進一眼,讓轎伕隨從去後面賃一輛馬車,這才請到范進回府。

范進不是故意為難楊府的下人,都是人,何必互相為難?

他只不過是不想逾越而已。

條文上的規定,逾越了沒什麼大不了;心中的規定,逾越了就是對心的褻瀆。

不提倡坐轎子,是唐宋以來就有的。

士大夫當愛惜民力,不以人力做畜力。

范進走進楊府的那一刻,知道他今日來楊府的目的不是說書,而是讓楊廷和致仕。

這就要涉及到,皇帝透露的那個不為人知的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