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我天生就知道天冷了要添衣,天生就會買菜、會做飯,我天生就能每天早起按時去學校。”

“開家長會時,我的桌子上永遠是空的。老師看我的眼神都帶著憐憫。”

“在學校受到欺負時,我也只能默默地忍受著,因為我知道,沒人會管我。”

姬馮說著,抱著頭痛哭起來,肩膀不停地抖動著,像個十歲的小孩子。

卓遠抬手,想要安慰他幾句,卻發現不知從何說起,只能又放下了胳膊。

姬馮哭了一會兒,又仰頭灌了一滿杯啤酒。

卓遠看到,姬馮涕淚橫流,異常痛苦。

卓遠遞給他幾串羊肉串兒,儘管已經冷透了。

就這麼吃吧,再冷也沒他此刻的心冷。卓遠這般想著。

“離婚之後沒多久,我媽又跑去他的單位裡狠狠地鬧了一回。”

“卓哥,你說人多奇怪啊?他們沒離婚之前,那些人明明什麼都知道,愣是從來沒跟我媽說過一句閒話。等到他們離婚了,那些人全都跑到我媽跟前打小報告,說的跟自已親眼看見過一樣,繪聲繪色的。”

“他是體制內的工作,原本還混了個科長。這種事情,不鬧大,大家都是私底下議論。”

姬馮嗤笑一聲,頓了一會兒,又接著說。

“後來,讓我媽鬧到檯面上了,單位給他定了個‘生活作風有問題’。他可能也覺得沒臉再待下去了,索性就辭了職。”

“不知道有些人是不是真的命好,連老天爺都偏心他。”

“他帶著跟我媽在一起攢了十多年的積蓄,來到這群江市開了個建築公司。”

“利用他原來單位裡的那點人脈,在群江市竟然混得風生水起,出門都前呼後擁的。”

“身邊的女人,也跟走馬燈似的,換了一個又一個。”

“可是,他慢慢地發現,那些女人看中的都是他兜裡的錢,哪一個不是想盡辦法讓他往外掏錢的?”

“根本沒有哪個女人是真心想跟他過日子,更別提願意給他生孩子了。”姬馮冷哼一聲。

“他孤家寡人一個,這時候他想到了我。”

“他想到,臨了,還得是我給他端相框。”

“於是,他來夕城市找我。”

“給我買潮牌、給我買手辦,只要是我喜歡的,他全都買來捧到我面前。”

“我呢?也不辜負他的‘美意’。他給,我就收,轉頭我就全扔到垃圾桶。反正他有的是錢。不扔白不扔,不扔也是花在那些女人身上了。”

“他隔三差五地去夕城找我。後來,連手辦也不買了,估計是嫌麻煩,他直接給我錢。”姬馮說的時候,一臉的冷漠,彷彿在述說別人的故事。

“卓哥,你知道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書包裡全是現金,一沓一沓的,越來越多。”

“可......我不知道怎麼花,”姬馮一臉地嘲弄之色,“就那麼天天帶來帶去。”

“直到,有一天給同學看見,告訴了老師,老師覺得事關重大,直接報告給了校長。校長二話沒說,叫了家長。”

“這次,我媽來了。”

“全程沒有看我一眼,跟校長道完歉之後,出了校門,就跟不認識我一樣。我小心地跟在她後面,心裡竟莫名有些開心。哪怕她生氣、罵我都行,只要她肯理我。”

“可,沒有。卓哥,什麼都沒有,就像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一樣。第二天,就又恢復了死寂。”

姬馮的手,在啤酒杯的邊沿上輕輕撫摸著。

“其實,那些錢,我一分都沒花。”

“我想了很久,我要買個什麼,才能換來我媽看我一眼,才能討她歡心。”

“直到後來,我終於明白,這些都不管用......無論我做什麼,都不管用......我媽她心死了,她的眼裡沒有我.......看不見我了......嗚嗚.......”

這個二十幾歲的小夥子,此刻是那麼地無助、淒冷。

卓遠默默地給他遞上紙巾,姬馮接過來胡亂地擦了下。

“我十四歲的生日禮物,是一輛大奔。我開著車就上了路。有那麼一瞬,我真希望前面的路沒有盡頭,我能一直往前開,一直開,永遠都不回頭。”

“可,事與願違。我開出去沒多遠,就撞上了路邊的一棵樹,車被撞得稀碎,我輕微腦震盪,還有,左胳膊骨折。”姬馮的右手放在自已的左胳膊上,慢慢地摸索著,彷彿那裡還在疼著。

“他幫我善的後。”

“我想,這下我媽是不是會多看我兩眼?”

“卓哥,你知道嗎?”

姬馮聲音沙啞,喃喃自語,滿心失望。

“我媽她,自始至終,都沒去醫院看過我一眼。一眼......都沒有啊。”

“我想起來,她說過一句話,這輩子最後悔的兩件事,一件是嫁給他,另一件是.......”姬馮一臉淚痕地看著虛空的某個點。

“生下我。”說完,淚水噴湧而出。

哀莫大於心死。

本應該是世界上最親的兩個人,卻生生地活成了“陌路”。

卓遠抬眼,有碩大的雨點拍打在玻璃窗上,炸開了花,再形成水柱流下去,像是在為屋裡的這個男孩兒鳴不平、想安慰他,可偏偏無能為力,只能順著窗戶流下去,彷彿從未來過一般。

“從那以後,不管他給我什麼,我都不要了。”姬馮的聲音越發沙啞,嘴裡像是含了沙子。

“十八歲生日那天,他給我打電話,說在群江市給我買了房,讓我有空來群江看看,都裝修好了。”

“當時,我跟他,已經整整四年沒見過面了。”

“生日第二天,他來夕城找我,我看到,他老了不少。”

“我的鼻子有些酸,他要我跟他一起吃飯,我同意了。可是,房子,我是不會要的。我不想從一個冷冰冰的房子裡,搬到一個更大、更空蕩蕩的房子裡。”

“他小心翼翼地跟我說著話,甚至帶著乞求的語氣,讓我接受那套近兩百平的房子。”

停了半晌,姬馮抬起頭。

“卓哥,要是你,你會怎麼做?”

一直靜靜地當個“合格聽眾”、此刻被突然“點名”的卓遠,愣了。

怎麼做?

什麼也不做啊?

還能做什麼?

誰會無緣無故地給自已送一套二百平的房子?

還求著自已一定要收下?!

這個假設根本不存在啊!

卓遠默默地端起了酒杯,伸直了胳膊,說道:“小馮,來,走一個。”

姬馮又是一滿杯下肚。

卓遠就奇怪了,喝了那麼多,怎麼不見他上廁所放水呢?

這膀胱,真夠有量的。

“十八歲那年,我考上了大學。從那以後,我每年的生日禮物,都是一臺車。”

“可,生日的蠟燭,已經很多年沒人再陪我吹了。”姬馮的聲音變得輕飄飄的。

“這說了半天,我還是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追那捷達車?”卓遠放下酒杯,換了個話題。

父母早就離婚多年了啊,你現在才去追?黃花菜都涼了!

“我本來沒想追,只是看著車裡的人像他,就想湊近去看看。”

“誰知道,他一路猛開,還甩了我。”

“我今天到酒店以後,跟他聯絡了一下。我想問問他,什麼時候把車換成捷達了?”

卓遠:......哥們兒,咱抓住重點,行嗎?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他為什麼甩你嗎?

“他不接我電話。我......我怕他出事,就......就去找他了。”姬馮說得磕磕絆絆。

卓遠心下明瞭。

姬馮這是擔心父親了。

唉......

“其實,我們上次來出差時,他就聯絡我了。”

卓遠猜到了,輕聲問道:“你就因為這個心神不寧?”

姬馮微腫的眼睛,每眨一下,都有淚水溢位。

他點點頭,“我......我怕他聯絡我,可我也盼他過得好,沒病沒災。”

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

姬馮的內心很複雜、很矛盾,但,也很單純。

他太渴望得到父母的愛了。

這對於大多數人都唾手可得的親情,於他而言,卻難於上青天。

“那捷達車是不是他?他為什麼要躲著你?”卓遠拉回了正題。

“是,他以為是討債的。”

姬馮拿起冷透了的肉串兒,吃了一大口。

“卓哥,我甚至有些高興。你知道嗎?”

卓遠揚眉,不解。

“這樣,他就不會整天花天酒地、燈紅酒綠了。他年紀也不小了,該過幾天正常人的日子。”

卓遠靜靜地看著面前眼神澄澈的半大小夥子。

不知該說什麼。

單純?

傻?

一切,都是他自已的選擇。

“那你剛剛出去,見到你父......他了嗎?”

姬馮點點頭,“見到了。”

沉默了好久,又說了一句:“還有他的姘頭。”

卓遠:.......

“卓哥,他跪著求我。”

“那個傲氣的人,半輩子都高高在上、眼高於頂,今天竟然跪下來求我。”姬馮“呵呵”一笑。

“求你?”卓遠疑惑。

求你什麼?

賣房子?

給他錢?

甚至......

收留他?

“都不是。”姬馮搖搖頭,嘶啞著說道,“他要見你。”

卓遠:???

卓遠心中疑惑更甚,“見我?”

姬馮的眼睛越來越腫,他眯起眼睛看著卓遠。

“他想找你打官司。”

卓遠思忖一下,說道:“這群江市也有不錯的律師,他要是需要,我可以幫他推薦幾個。”

姬馮搖搖頭,“他現在誰都不信。”

這話讓卓遠更加不明白了,誰都不信,就信自已一個未曾謀面的外地律師?

鬼才信!

“他說他是被合夥人出賣了,合夥人現在捲款跑了。”

卓遠:......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卓遠直接拒絕道:“小馮,我們來群江市只是出差,說實話,我並不想代理外地的案件。”

夕城的案件,自已現在都忙不過來,再者,並不想總是這樣出差。

更何況還是自已助理的父親,卓遠實在不願摻和其中。

“卓哥,我料到你會是這樣的態度。”姬馮:在你心裡,像他這樣的人,不值得幫吧。

卓遠要是知道姬馮此刻心裡的想法,絕對會嗤之以鼻。

律師代理案件,不要這麼感情用事,好麼。

卓遠一看時間,已經凌晨一點了。

他“嘖”了一聲,準備起身,讓姬馮好好休息。

畢竟,姬馮心中的結是需要很長的時間去解開的。

至少,今晚的傾訴,會讓他現下的心情好很多。

自已做一個合格的“傾聽者”就好。

“卓哥,你可不可以見見他?”沙啞的聲音響起,語速很快,似乎是一口氣不說完就怕再也不能說出口。

卓遠撐著沙發扶手的手,鬆開,又坐了下來。

“你希望我去見他?”卓遠疑惑地問道。

姬馮愣愣地看著卓遠。

“只是去見他,還是希望我代理他的案件?”卓遠又問。

姬馮沒有反應。

卓遠也不吭聲了。

“卓哥,我知道你的原則......”姬馮的聲音悶悶地。

“小馮,跟原則沒關係,雖說律師和當事人之間是雙向選擇,但是律師不會因為當事人的私生活、道德等等這些方面的問題,去考量要不要為這個當事人維護合法、正當的權益。”卓遠說道。

卓遠:我就是純粹不想出差啊!

“那卓哥是願意去見見他了?”聲音裡有著不確信。

“好吧。”卓遠想了想應道,頓了一下,“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下午去。”

“謝謝卓哥。”姬馮有些意外。

“你我之間還這麼客氣。”卓遠笑著,拍了下姬馮的肩膀,又指著幾乎沒怎麼吃的炒菜和肉串兒,說道:“簡單收拾下,開窗通通風,散散味道。早點休息吧!”

第二日,上午十一點鐘。

姬馮醒來,看著房間角落裡的餐車,有些愣神。

捏了捏眉心,頭疼,掙扎著坐了起來。

他想起昨晚跟卓遠的“訴苦”,還想起自已鼻涕眼淚一起流的醜態,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扣~扣~扣~”

“門沒鎖,進來。”卓遠沉穩的聲音從房間裡響起。

不知為何,聽著這聲音,姬馮原本忐忑的心竟毫無徵兆地靜了下來。

“卓哥,昨晚睡得好嗎?”姬馮走進去,如常地打著招呼。

“不錯。你呢?”卓遠淺笑著。

“我,我一覺睡到現在。嘿嘿~”姬馮撓了撓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

“卓哥,你早飯吃了沒?”姬馮又問。

“嗯。”

姬馮這才注意到,卓遠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已經鋪滿了案卷材料。

“卓哥,又在看餘純順的材料啊?”

“嗯,一些矛盾的地方,我始終想不明白,就多過幾遍。”卓遠說道,抬眼看了眼姬馮,招手道:“小馮,你過來,一起分析分析。”

姬馮意外,“我?”

卓遠的眼光從案卷材料上挪到姬馮身上,“是啊!有什麼問題嗎?”

姬馮連連搖頭:“噢,沒有,沒有。”趕忙坐到卓遠身邊,收回那些煩雜的心緒,集中精神聽卓遠說著。

“你看,這兩份筆錄,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前後竟然出現.......”卓遠不急不徐地說著。

卓遠:就憑著你對你父親的一顆赤子之心,我就覺得自已沒選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