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年間

京城時分,剛下過雨的街道光滑清亮,倒映過往來人的身影。

馮府,青天白日,朱門緊閉,透著空繚盡透之感。

隱約哭聲從門內延至襲來,過路人緩步駐聽,盡皆觀望。

哭聲陣陣漸濃,知曉高官大門不能久留,便未敢久留,抬步移去。

馮府內,所有人跪在地上,哭聲渲染起來,馮志輔拄著柺杖依力而站,眉頭緊鎖,面目深凝。

地上,是一具早已冰冷的屍體。

老奴阿妗早已泣不成聲,跪在旁邊叫著大夫人,大滴淚水從眼中滴落在地,與溼潤的地板融為一體,大夫人身邊近身伺候的婢女在小聲抽泣。

大夫人為姜白嫣,此刻她已面如白紙,唇色淺白,頭髮上留著點點水珠,白色綢緞織成的衣衫此時被汙泥暈染,呈一身破敗之色,今日卻倒於冰雨寒地之上。

馮志輔此時放開了眉頭,臉上看不見一絲悲傷,或許常年征戰在外,見慣了無數死人,他脫下長衫,遲鈍的俯身蓋住了那具冰冷的屍體,嘆了一口氣,遣散了下人,對身邊的管家說道:“葬入馮家祖墳吧”。

管家戶驚輕腳走近,低身湊到馮志輔耳邊,小聲道:“大人,這樣可否?”。

“葬吧”

戶驚隨即招呼遠處的家丁過來。

這時,顏琦花母子順道而來。

顏琦花與馮志輔是在關外結識的,她起初是一個放牧女子,在戰亂的年代,她站在土堆上看向前方遠去的牧羊,關外刺骨的風吹著耳邊的髮際。

偽裝成便衣到關外的馮志輔剛好經過那裡,她一轉身,那星宿的目光與他對上,純淨又空靈,只一眼就印入他的心裡。

後來,駐守邊疆的時候,她常來給他們送食物、送衣服,一來二去,性格相投就娶回了家,如今育有一女,髫年有六,叫馮似錦。

馮似錦看見大夫人以及嗡嗡哭聲,小小的身軀受到驚嚇,靠緊孃親,顏琦花伸出左手,輕拍著她的肩膀,安撫著她受驚的情緒。

二夫人手臂上有一塊疤痕,馮似錦雙手握住,疤痕在她的手心有點烙手。

“孃親”正房拐角處一個九歲少女,身著粉色霓裳,耳鬢兩邊細軟的頭髮隨迎面的風絲絲飄舞,髮髻上帶著的兩朵珠玉花朵,花蕊上細珠垂落,隨她奔跑的步伐在發上滾動。

姜白嫣獨女馮錦依,聰明伶俐,調皮好動。

她慌忙跳下臺階,一個踩空直接跪在孃親的頭邊,馮志輔沒來得及阻止,她揭開了長衫,那蒼白僵硬的臉映入她眼裡,內心一緊,一屁股坐向地面。

眼前這一幕,讓她半天才吼了出來:“孃親,您醒醒,孃親”。

她不停的搖動著姜白嫣的肩膀。

順著馮錦依的搖動,姜白嫣皙白的手指輕開一縫,掌中露出一隻羊脂玉葫蘆耳環。

馮錦依朦朧的雙眼,發現母親耳朵上的耳環不見,只有一隻握在掌中,那是她最愛的耳環,常年戴在耳上。

有時候馮錦依調皮了戴在自己耳朵上,會被她斥責一頓,現如今怎會只有一隻?

她在周圍尋找著,索尋無果。

馮志輔不想耽誤時間,儘快叫戶驚辦理身後事,馮錦依拉住早已冰冷僵硬的手不放,冷度傳到自己的手上,讓馮錦依覺得寒顫起來,情緒更躁動:“我不要,不要你們拿走她”。

豆大的眼淚不停的滑落,她死死趴在自己母親身上抱住不放,而這一放便是永別。

“依依,事情已經改變不了了”馮志輔這時拉起她。

“爹,可以找郎中嗎,救救娘,她應該還會活過來”

馮志輔使勁地拽起她:“你爹見過多少死人,死了就是死了”。

家丁急忙抬來棺木,她哭著起身,扯著孃親的衣袖直到入殮,邊哭邊隨到靈堂。

馮家整理好一切之後就開始出殯,馮錦依披麻戴孝,眼睛早就哭腫,雨淅瀝瀝的下著,所有人的衣裳逐漸打溼,馮志輔被戶驚扶著一瘸一拐的走著。

半路上,對面也有一支喪葬隊伍過來,兩家的排場一樣強大,在大雨的襯托下白茫茫一片,甚至要遮住了眼睛。

戶驚先見著對方迎面而來,沒有讓行的意思,叫身邊的小廝扶住馮志輔,來到隊伍前面:“對面何人,我們乃馮大臣之妻伍喪葬,請回避”。

“放肆,浚陽王王長子之母喪葬,爾等速回避”一聲太監聲如女人聲般貫穿雨中,尖聲尖氣。

馮志輔停頓著身子,跨坐幾步來到前面:“是否南門浚陽王府之子”。

“正是,爾等須行禮”

“跪”

馮志輔往前面一看,雖然大雨,一少年手握牌位,眼睛直立前方。

他知浚陽王在王長子八歲的時候因一場大病而疾終,他和浚陽王在宮宴上有過幾次照面,也算可善可親之人。

現如今他的生母竟也撒手而歸,算著年份,該十二有餘了,從此便孤苦一人,心中不由嘆息,便想盡一點綿薄心意。

拄著柺杖的身子跪了下去,膝蓋正要離地,被馮錦依拉住。

見前方隊伍沒有跪下的意思,太監高聲喊著:“跪……”。

這一聲跪拖得好長。

馮錦衣提高聲音:“我父乃朝堂兵部尚書馮志輔,可不用行跪拜禮,如今都是親人離世,可避讓離去便罷了”。

太監一聽,便走近一看,是馮府的白籠,然後趕忙尋找著馮志輔。

在第二排人群中看見他,臉色一緩和:“喲,還真是馮大人,我奉皇上之命來操持浚王府事宜”。

“劉公公有心了”

“唉,這王長子才……以後無依無靠可難過咯”

馮志輔默言看向前方的朱煜宸,他一臉無色,披著的麻布被雨水淋溼,雨水順著頭髮直落而下,淋透那張白淨無神的臉。

高公公踩著小碎步來到王長子旁邊:“是兵部尚書馮大人,馮大人舊疾纏身,腿腳不便,按皇諭可不行跪拜禮儀”。

朱煜宸面無表情的說出一句話:“罷了,叫他們避讓即可”。

浚陽王府的喪葬隊伍經過,朱煜宸不經意的看了一眼方才說話的女孩,看上去比自己小,眼皮紅腫,目光黯淡,她也正看著自己,臉上帶著一些稚倔。

葬禮結束,整個馮府上下陰鬱沉沉,靜默地做著分內之事。

書房,馮錦依坐在椅子上,兩手搭在扶手上,等待父親回來。

半個時辰後,馮志輔經過書房門口,她急忙站起身子:“爹爹,女兒有事要說”。

“說什麼?”屋簷的雨水不停地滴落,馮志輔脫下帽子進屋。

“我孃的另一隻耳墜不在她身上,是不是這之前她去過什麼地方”

“你娘能去什麼地方,徒步四方院子罷了”

“可是我翻遍整個角落都沒有發現”

馮志輔拄起柺杖將雨帽放在門口架子上:“逝者安息,你母親九泉之下也會安心”。

“不是,爹爹,是真的沒有!”馮錦依追問過來,激動的拉上馮志輔的袖口。

他一聽,咚……

將柺杖在地上拄了一聲。

“休得無理取鬧”

馮錦衣見父親橫眉怒對,瞬間飽含眼淚。

“你就是不喜歡我娘,所以你冷漠冷語”說起擦著眼淚跑了出去。

她跑到府門邊坐下,肥嫩的小手擦乾眼中淚水,通紅的眼眶裡帶著倔強,望向前面小聲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