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可知當朝太子?”

“自然。”

“先生如何看待他?”

夏雲輕看著李承燁,明明就坐在自己身前偏想拐著彎問,雖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既然能突兀地問出來,想來自己也關心吧。

夏雲輕淡淡道,“我對太子知之甚少,只聽民眾議論,說他將會是我朝第一聖君。”

夏雲輕說完,抬頭看了一眼李承燁的反應,李承燁只抿著嘴微微揚起嘴角,如此得民心不枉他多年努力。

“且不說晉帝在位,歷代先皇也列在前,第一聖君於太子實在過譽,太子不能當。”李承燁繼續道,“只要天下平順百姓安居...”

“天下,百姓,呵。”

夏雲輕咂咂嘴悶聲呢喃,表情有些鄙夷之意,

“整天把這些東西掛在嘴邊上,也不知道你是真賢還是假賢。”

李承燁沒有聽清夏雲輕的話,微微探著身子問,“先生方才說什麼?”

夏雲輕正了正說話的態度,“我說,我若是太子,聽了這種話才不會高興。”

李承燁不解,“先生何意?”

“公子也說了,晉帝尚在,太子不能當第一聖君的名號,如今此言已出滿城談議,這是要逼晉帝退位?還是太子蓄謀逼宮而營造的理由呢?”

李承燁身子抖得一涼,神色也變了,他很快壓低聲音,

“放肆!先生此話十分不敬,叫有心之人聽了去先生怕是會吃官司,李某就當作沒聽到,日後也請先生慎言。”

“我吃官司不要緊,若這有心人將此話傳進皇帝耳中...”

李承燁怒而道,“太子只是行儲君之責,上安朝堂下表民意,從未對皇位有半分逾矩.

百姓喜愛難免謬讚些,先生言論實在荒謬舉國皆不會信,皇帝更不會信!

身為皇子不該為社稷計為國家謀嗎?先生以深閨婦人之心度君王之腹難道不可笑嗎?”

夏雲輕難得啞口,苦悶地掏出青梅酒喝了一口,他不想爭辯什麼。

李承燁如此意氣若如他所言所想自然是最好,或許是自己太謹慎膽小,萬事都想要百分百的周全,可這世上可能沒有什麼是百分百周全的。

李承燁見夏雲輕不說話還做這麼危險的事,就知道是自己言重了,饒有歉意地道,

“在下方才唐突冒昧,還請先生不要責怪。”

夏雲輕淡淡道,“我不怪,我只是覺得可惜,你是個挺好的人。”

不知何時南風站在了跟前,她看了李承燁一眼,那一眼滿是對敗者的悲憫和低諷。

南風轉過頭,越過李承燁對夏雲輕道,“夏先生,花羚姐叫你回去吃飯。”

“知道了。”

夏雲輕站起身,李承燁也隨之起來,剛要客套拜別,一朵蘑菇穿過兩人中間精準命中南風的鼻尖,南風還未來得及看清人,接下來就是第二朵,第三朵。

靈犀站在一個賣蘑菇的攤子前掐著腰對這邊喊道,“不許浪費,撿起來!”

李承燁還沒見過靈犀這副奶兇的樣子,正要去撿蘑菇,靈犀又道,“不是你,是你!”

李承燁正納悶,南風默默彎腰撿起蘑菇,一臉無奈道,“說的是我。”

靈犀捧了一手的蘑菇怒氣衝衝地站在南風跟前,瞪著眼睛問,

“你這日子過的真自在啊,採音宮的夏宮姑娘可給你伺候舒服了?”

南風默不作聲,靈犀沒有得到回應更是氣惱,一手的蘑菇揉碎了全扔在南風的臉上,拉著李承燁轉身就走。

李承燁邊與夏雲輕道別邊好奇地問靈犀,“那人你認識?”

“皇兄莫要提那尋煙訪柳的浪子了,聽著心裡煩!”

尋煙訪柳四字說得奇大聲,正入夏雲輕的耳朵裡,他看了看身邊一臉擰巴的南風,沒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

————

當夜黑雲蔽月,天色渾濁風起,寅時三刻正當熟睡之時,東宮佈滿了燭火。

李承燁一夜未眠,盯著案桌上那把天下獨絕的綺綠古琴,腦中想的是夏雲輕的話。

李承燁覺得很可怕,想起夏雲輕最後看自己的眼神,察覺到夏雲輕其實早已知曉自己的身份,而他的那份勸告點撥,恍然間如神手撥雲將他帶進另一個世界。

一個真實存在的可怕世界。

此時,李承燁貼身宮人海福匆匆進門,伏在李承燁跟前道,

“啟稟太子,虹五公公求見。”

李承燁微微驚詫,“虹五是父皇身邊的人,怎麼這個時間求見?快召進來。”

虹五十分慌張地跑進門,按說他是宮中老人了風浪是見識過的,一生得體的他此次出現卻是極狼狽,不僅衣衫頭髮凌亂,連鞋都跑丟了一隻。

李承燁忙問,“公公這是怎麼了?”

虹五跪在地上哭求道,“陛下有難,陛下有難啊!李雲霆發兵逼宮,將陛下圍困在永延殿中,奴才拼死衝出報信,還請太子立刻去營救啊!”

“什麼!”

李雲霆大驚,忽得站起身來,“李雲霆好大膽子!福海,你立刻召集東宮府兵婢奴,隨我一起去永延殿!”

福海忙道,“可東宮可用之用加之不足三百人,且戰力有限,如何能和李將軍的軍隊抗衡?”

“管不了許多,父皇是萬萬不能出事的!”

李承燁說完便去取盔甲,突然手中一頓,似是想到什麼,可不管是什麼,眼前情況危急來不及去想去耽擱。

永延殿門口,李承燁率軍而出卻見不到一兵一卒,剛覺察出異樣,突然從黑暗處湧出無數軍兵將其團團圍住。

李雲霆身著金甲騎站在殿前高階之上,遙遙漠視著李承燁,眼中無半分對太子的敬重。

李承燁拔劍對著李雲霆,“李雲霆,你好大膽子竟敢謀反!我且問你,我父皇何在?!”

永延殿的殿門開啟,晉帝在房營的協扶下緩緩走出,李雲霆退身為晉帝讓路,他就在那臺階上,垂著眼高高俯視著階下的皇長子。

李承燁忙跪下身,東宮三百府兵齊齊跪地,見晉帝安然無恙,李承燁鬆了一口氣。

“孩兒救駕來遲,父皇身體可有損傷?”

房營抿了抿嘴,掩著心中悲痛上前一步道,

“太子逼宮造反事實已定,罪大惡極天地不容,造反宮人府兵全部就地處死,李承燁褫奪皇太子之位,就地處以灌刑!”

李承燁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手中的劍沒有握穩“咣噹”一聲落在地上,身後的府兵們紛紛細簌求饒,李承燁只覺一陣恍惚,直到雙手被綁住,整個人被死死摁在地上。

“父皇!兒臣沒有謀反,請父皇相信兒臣!”

“父皇不要聽信李雲霆讒言,兒臣是聽聞李雲霆要加害父皇特地來救駕的,父皇!”

“東宮只有三百府兵,請父皇細想,兒臣若要謀反怎會只帶三百人呢,別說進入永延殿,怕是正清大殿的門口都進不去...”

李承燁一頓,對,三百人,連正清大殿的門都進不去,他卻一路無阻進入永延殿中,這是有意為之的計謀,目的就是讓自己順利走進這圈套之中。

李承燁連連哭求辯解,晉帝冷眼相對毫不動容。

李承燁想起夏雲輕的話,如今他終於理解了他曾嗤之以鼻的勸告,可是為時已晚,滾燙的錫液已端來,汩汩細流從頭頂澆至全身。

李承燁至死不敢相信自己的忠孝會換得皇帝的殺心,晚空的殿堂下,隨風飄著李承燁顫抖的聲音。

“父皇何至於此呢...”

第二天將明,李承燁造反被處死的事傳遍慶安城,聽聞李承燁已被錫液築成錫像,以悔罪的跪姿被丟進城外亂葬崗,無牌無位無靈。

夏雲輕呆坐在攤位上,雖只有一面之緣,心中卻為其悲落。

這世上若是人賢便能當皇帝,那這世上便有千千萬萬的皇帝,歷史的書篇上也不會盡是斑斑的血跡了。

這可能就是命吧,這是李承燁的命,是晉國的命。

遙遙走來一年輕人,身子有點瘦弱,錦緞衣冠遮住臉,眼睛有些哭紅,他抱著一把琴走到夏雲輕的攤子前。

“請問店家,這三個木刻如何賣?”

這個聲音有些細,夏雲輕猜這大抵是個閹人,卻也從容地回道,“十兩一隻,買一贈二。”

那年輕人又道,“先生貴姓?”

“免貴姓夏。”

“小的名為海福,受我家主子之意,將這綺綠古琴帶來贈與先生。”

夏雲輕不解,問,“你家主子是何人?”

海福沒有答話,只將古琴遞了過來,夏雲輕觸碰到古琴的一刻指尖像是觸了針尖般刺痛,他想起了李承燁的臉,和那時他說,先生竟通音律。

夏雲輕接過古琴,眼底有一點泛紅,心中明知卻心存僥倖地問海福,

“古琴如此貴重,夏某想當面拜謝你家主子,不知方便否?”

海福痛苦地輕搖頭,他雙手握在胸前拜別。

“主子還在城外等我,海福先行告辭,後會有期。”

突然胸口處一陣炸疼,夏雲輕深深吸了一大口氣才緩解,身子差點沒有站穩。

星沉在身邊連忙將人扶住,他不懂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懂先生為何事悲傷。

“先生,你怎麼了?”

夏雲輕苦笑一聲,望著海福地背影道。

“星沉,你知道錫液有多熱嗎?”

“什麼?”

“二百三十二,二百三十二度,一定很疼。”

夏雲輕抱著琴,撥絃挽一首別離,曲調鏗鏘不屈,以慰在天之靈。

但願來世,一生順遂,抱得胸中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