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瓦子邊上的中和樓,向來都是朝廷官員們最喜歡的地方。
上元燈會還沒有開始,中和樓早已人滿為患。
二樓的過道口,站著兩個抱怨的護衛,原本這個時候他們可以回家陪妻兒,可是輪到夜班的他們只能在崗守護著酒樓中的顧客過上元燈會。
過道兩邊站滿了手捧鮮花,穿著妖嬈的年輕女子,一個個站的筆直,等候著官員的點名。被官員看中,興許能得到一大錠銀子,抵得上好幾年的收入。
民間英雄,都是為了碎銀幾兩。
有一間包房特別安靜,靜得出奇,與熱鬧的環境格格不入。
裡面坐了一個老者,桌子上擺放著一個小沙盤。定睛一看,乃整個臨安城及周邊地形圖。
老者指著西湖方向問:“那動了嗎?”
身旁的青年回道:“已經入城。”
老者點了點頭。
“冬青門和嘉會門的守衛都被殺了,估計他們已經做好了隨時進城的準備。”
“好,讓兩邊守門的弟兄準備收網。”
“是!”
正月十四,臨安城。
豐樂樓的四樓是一個大通間,中間只有幾根立柱,擺著幾桌茶几。
放眼望去一目瞭然。
蘇秉燈和賈祿秋仔細搜查著每一個角落,可是一無所獲。
“這麼一個地方,別說藏人了,藏一隻老鼠都難。”
玲南趁機挖苦,順道給蘇秉燈一些難堪。
蘇秉燈沒有理會,不僅僅是因為他相信岑瀟瀟的鼻子,更是因為岑瀟瀟冒著生命危險來給他傳遞的資訊。他不能容許自己一無所獲,無顏面對酒泉之下的岑瀟瀟。
可眼前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露在所有人跟前,沒有任何不同。
…………
對,沒有任何不同。
這沒有不同便是最大的問題。
能上豐樂樓四樓之人,數遍整個大宋不足一隻手。
就這簡單的裝飾怎麼可能匹配得上那些人的身份。
跟奢華沾不上邊,跟富貴毫無關係,難不成權貴之人都是來此地戲耍?
蘇秉燈相信這個房間裡還有不為所知的秘密。
他悄悄地在賈祿秋耳邊解釋了幾句。
賈祿秋會意。
兩人兵分兩路,順著牆面一路搜查過去。
窗外的夜景漸漸濃厚,臨安城裡的御街也充滿了熱情。
人總是健忘的。
百姓似乎已經忘記昨夜國糧庫被燒燬,今日上午還在為臨安城無糧之事而四處逃離,如今便沉浸在上元燈會的歡樂之中。
蘇秉燈和賈祿秋一遍又一遍的來回走著,用手指觸控著每一寸牆壁,感受著粗糙和細膩的變化。
所有的一切都十分正常。
兩人面面相覷,不知下一步如何行動。
身後的軍人裡,突然出來了一個聲音。
“這房間真奇怪,看著像是兩間房,一邊全是窗戶,一邊全是牆。”
話出此人口,入蘇秉燈耳。
蘇秉燈忽然明白了,拼命的在全是窗戶的房間裡尋找什麼。
賈祿秋不解地問:“兩間房怎麼了?大戶人家不都這麼做嗎?”
“問題出在對面那間房沒有一扇窗戶,意味著很有可能藏著一間密室。”
賈祿秋驚醒,叫了幾個人幫忙。
果然,在房間正中間的柱子上,發現了一個圓形硃紅色的機關,與柱子一個顏色,不一寸寸摸過去根本發現不了。
機關觸動的一剎那,對面那堵牆開始朝著蘇秉燈等人迎面而來。
整個四樓發出“吱吱吱”的響聲。
玲南聞聲而來,這個聲音她再熟悉不過。
她剛來豐樂樓的時候就聽到過這個聲音,一直想要到四樓一探究竟。
可是未經過四樓主人允許,所有人都不得踏入,連樓梯口的一個臺階都不得上。
但凡違反者,處以極刑。
曾經有個在三樓玩耍的過期權貴,幹了些自以為傲氣幹雲的事,囤積了糧草銀兩,向來目中無人,那天喝了些酒便在四樓樓梯口囂張,真的將一隻腳擱上了樓梯,口中還叫囂著:“老子就擱了!”
從那晚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他,他佔山為王那些事也被全部清洗了。
所以除了空閒的時候,玲南也沒有見過四樓真正的模樣。
推開門的一剎那,玲南也驚呆了,整個房間完全變了樣。
中間平白無故出現了一堵牆,將一個房間分成了兩個,西面的房間都是窗戶,東面的房間四面牆,牆上東西兩邊各掛了一張手繪的地圖,上面標註著點位和人員部署。
東面那張是臨安城詳圖,圖上著重標著上元燈會中的部署,還有人員出入城的安排,親衛和禁軍、巡防營兵力設定,臨安城裡的路卡也盡數詳細。
西面那張是臨安城周邊山川地形圖,河流山谷,官道小路,一應俱全,整隊人員進出攻撤都安排的詳細妥當。
整個房間儼然是一個軍事作戰指揮營。
“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賈祿秋看著眼前精密有序的安排不禁感嘆,語氣中還帶著一絲欽佩。
“換成是我,也不一定能安排的如此周密。”
蘇秉燈吃驚地盯著整個房間,彷彿眼前看到了當時那些人在此地指揮作戰的場景。
若是真的北遼狼衛已經按照牆上地圖部署在臨安城,那就不是刺殺聖上那麼簡單了,或許整個臨安城都或落入狼衛手中。
他轉身對著玲南怒吼:“你知不知道整個臨安城可能就會毀在你手裡?!”
“這些北遼狼衛若是已經在臨安城,所有人的行動就都在狼衛眼皮底下。”
“狼衛嗜血、屠城,他們殘暴、仇恨,他們無理、妄為,大宋北疆多少百姓就遭受了他們的凌辱!前朝的燕雲十八州,大宋的河南河北,曾經繁華的埠城,都是一夜間變成了鬼城,那些北疆抗擊遼和金的將士,守護著每一寸土地,拋頭顱灑熱血,為的就是能讓大宋百姓好好生活。這些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蘇秉燈指著身後的眾人一一斥責,最後將手指向了玲南。
“你也不知道!”
賈祿秋有些著急,催促蘇秉燈:“還有什麼好說的!通敵叛國,謀害聖上,斬立決!來人,全部帶回去!”
身後的將士一擁而上,將玲南和酒樓相關人員羈押在地。
“我知道!”玲南忽然說道。
她驚恐的表情被蘇秉燈一呵斥,漸漸變得無辜,隨後又堅定地回應。
“狼衛的兇殘,我知道!大宋將士的犧牲,我也知道!但我真的不知道四樓會是這樣一間房,我也不知道狼衛曾在此地出現過。”
玲南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傲氣,眼神中透露的都是自責。
賈祿秋完全不信,盯著玲南質問:“豐樂樓是你的酒樓,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假掌櫃女子也求饒:“這位官人,我家掌櫃真的不知道。”
“是啊,掌櫃真的不知道。”
嫌疑人的話,自然不能輕易信,賈祿秋帶著眾人準備往外走。
忽然一個穿著破爛,手中捏著一個窩窩頭的小女孩攔住了去路。
她瞪著清純的大眼睛,吼道:“南姨是好人,你們不能帶她走!”
童聲清晰,穿透力強,一瞬間就傳遍了整個酒樓。
話音一落,一樓那些原本吃喝玩樂之人,紛紛放下酒箸,圍在女孩身邊,三言兩語訴說著:“掌櫃是好人!”
“官人,我本是紹興人,三年前的冬天來臨安城謀生,卻被臨安城外的強盜洗劫,身無分文,飢寒交迫。偌大個臨安城都沒有我落腳的地方,只有這個酒樓,南姐掌櫃,在寒冷的冬季,給餓了三天三夜的我一碗飯吃,一碗熱水喝,一塊偌大的地方歇腳。沒有她,我恐怕就已經凍死在那個冬天。”
“我也是,一年前被救到這裡來的。”
“我也是。”
……
“掌櫃的是好人,她說的話我們都信!”
蘇秉燈有些動容,在臨安城裡生活了這麼多年,只存在於路邊說書攤的畫面今日居然真能遇到。
可賈祿秋還是將信將疑。
“他們的話能否採信,還是得等審問了以後再說。”
……
“我信!”
眾人齊刷刷回頭,搜尋聲音的來源。
蘇秉燈聽得出來,這個聲音他怎麼能忘記。
目光聚集之處,樓梯口走來一個人。
便是趙憶南。
賈祿秋吃驚地跑到趙憶南身邊,問:“憶南,你沒有犯糊塗吧,你怎麼能輕易相信三教九流的話?”
一旁的漢子頂著膽子說道:“三教九流怎麼了?三教九流難道就不是人了嗎?難道就沒有守誠信的嗎?我告訴,反倒是混跡三教九流的更講信用,你們官府的人最喜歡混淆視聽,不足為信!”
“就你胡言亂語,看我不教訓你!”
賈祿秋說完就要動手。
可漢子身旁那些豐樂樓之人,紛紛站出來支援漢子。
賈祿秋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下手。
趙憶南撥開賈祿秋舉起的雙手,對她點了點頭。
“蘇秉燈,我相信掌櫃。”
“為何?”蘇秉燈有所不解,“你可清楚,通敵者,誅九族。作偽證者,死罪。”
趙憶南沒有回答,轉過頭來看著蘇秉燈,問:“你相信我嗎?”
“…………”
蘇秉燈沉默了片刻。
趙憶南失落地低下了頭,說道:“道理我都懂,可是……”
“信!”蘇秉燈插了一句,“我相信你。”
趙憶南欣慰地笑了。
隨後,她走到中間,在眾人質疑的目光下,緩緩道來:“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愛,是母愛,自古便有孟母三遷為子的故事。母親的話在我們的一生中永遠都舉足輕重,我們多少人還記得母親對我們的教誨。各位,這位豐樂樓的掌櫃,便是我的母親。”
眾人原先還因為趙憶南的話而感動,聽到真相,無不驚訝。
蘇秉燈原先還奇怪,為何趙憶南進入豐樂樓之後,行為舉止十分異常。
直至這一刻,他才明白。
“對不起,娘!應該早點認您的!”
趙憶南雙膝跪地,給玲南磕了磕頭。
玲南驚愕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熟人,一時間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這個女子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女兒,身在臨安城風雲變幻的地方,她不能隨便相認。
直到看到趙憶南脖子上掛著的玉,那塊憶南師父送給她的玉,玲南明白了,眼前之人真是她女兒。
眼淚從玲南的臉頰滑落,她俯下身抱著趙憶南。
一別十幾年,兩人雖然變了模樣,但人群中一眼就能認得出。
趙憶南也問出了自己的疑惑:“娘,你怎麼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