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遠侯張譚腳步匆匆,一路從皇城外趕來。
久候在東華門的太監,打著燈籠領著路,三步並作兩步朝著承德殿而去。
聖上有旨,靖遠侯護國有利,獻寶有功,特許與聖上同行,一道與民同樂,共賞上元花燈。
靖遠侯受寵若驚,這是何等的待遇,只有皇親國戚才有資格與聖上同行。
他一邊擦著額頭的微汗,一邊心裡盤算著。府裡那麼多事,上上下下都需要他來決策,出行前自然需要好好安排一遍。
正月十四,臨安城。
呂梁和岑瀟瀟,還有親衛眾多兄弟都犧牲在塌房,讓趙憶南和其他人都難以置信。
人生無常,曾經一起作戰的兄弟,一刻鐘前還在說笑,誰能料到如今天人兩別。
蘇秉燈憂鬱地站在親衛府門口不敢進,親衛府的兄弟和岑瀟瀟都是為了救他而犧牲的,就像當年西楚霸王兵敗烏江,有何臉面面對江東父老。
趙憶南心疼又糾結,可此時她心裡清楚,此時此刻她不能倒,整個親衛府都指望著她。
正當她想拍拍蘇秉燈的肩膀,安慰安慰。
為免引起騷動,蘇秉燈趁著四下無人,說出了北遼可能與黃巾軍合作,藉此機會入侵大宋之事,還將他的猜測過程詳細說了一遍。
趙憶南的表情從嚴肅變到驚訝,再到慌張,最後憤怒。
北遼入侵乃兩國之事,已經遠遠要比黃巾軍偷襲案件更為嚴重。
趙憶南想當即下令,讓禁軍封鎖塌房,盡全力搜捕祝枝山和狼衛。
可蘇秉燈卻說道:“此時封鎖塌房已無意義,祝枝山不會坐以待斃,此去搜查必定人去樓空。調動大量禁軍,不僅會打亂臨安城如今的部署,導致其他地方出現守衛空缺,還有可能打草驚蛇,讓狼衛更加小心,甚至不再露頭,潛伏在臨安城裡。”
“可是任由狼衛橫行臨安不是親衛所為,難不成看著狼衛肆無忌憚地作亂?”
“我們所有的猜測都是基於北遼與黃巾軍合作,北遼無非是寄希望於黃巾軍偷襲聖上成功。既然如此,我們來個釜底抽薪,一切照舊,繼續調查黃巾軍。只要黃巾軍計劃失敗,聖上坐鎮臨安城,北遼這幾個狼衛都不夠禁軍塞牙縫的。
聽了蘇秉燈的解釋,趙憶南想起來秦公公的請君入甕,也明白了其中道理。
蘇秉燈當即佈置:“讓親衛兄弟多注意些狼衛的動向,另外叫兩個兄弟盯住琅琊客館。”
“你擔心耶律弘基?”
“耶律弘基應該並未參與,不過我不放心,畢竟那是北遼的客館。”
趙憶南點了點頭,也提出了疑問:“只是如今黃巾軍線索全部中斷,我們該如何查下去?”
“我有辦法!”
蘇秉燈將趙憶南引到沙盤邊上。
沙盤上密密麻麻都是依蘭根據趙憶南的要求部署的親衛守衛點,還有禁軍關卡,巡防營巡邏路線。人員卡點部署上下有秩,左右均衡,輕重有序,一看就是出自經驗老手。
蘇秉燈不得不佩服趙憶南的水平。
隨後他指了指西南角的一個院落,問道:“此地為何沒有親衛部署?”
依蘭解釋道:“此乃靖遠侯張譚府邸。”
“我當然知道這是張府。”
依蘭對蘇秉燈的插話翻了翻白眼,撅了撅嘴,生著小悶氣。趙中郎都不會隨意打斷她的話,蘇秉燈這個沒有禮貌的傢伙,一點面子都不留。
蘇秉燈見依蘭沒有下文,側著臉轉過頭去,接著問:“張府為何沒有安排親衛?”
依蘭吐了吐舌頭,嘟了兩秒鐘嘴,語氣中帶著剛硬繼續解釋:“聖上有旨,此處可有靖遠侯自行安排,平日裡都是靖遠侯府兵維持秩序,臨安府和巡防營均不會插手。靖遠侯盛名遠揚,這一帶百姓也對靖遠侯十分敬仰,加上張侯爺向來做事公平公正,所有周邊百姓都很聽從侯爺安排,極少會有事鬧到臨安府去。”
此時,趙憶南也走了過來,看到蘇秉燈一直關注張府,便問:“張府安排有何不妥?”
“岑瀟瀟說,她在西湖的孤山上聞到過北遼琅琊客館的那種特殊氣味。”
“西湖的孤山?”
“還記得軍器監編判宋玉德臨死之前手指的方向嗎?”
“記得,是一副落款人為心的字,就寫了四個字‘孤山寺北’。我也想了很久,不明其餘。孤山上並沒有寺廟,臨安城裡也沒有名為孤山寺的寺廟。”
“當初我也這麼想,如今想來,孤山寺北四個字應該指的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首詩。”
依蘭疑惑地問道:“什麼詩?”
“唐朝詩人白居易的《錢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
蘇秉燈點了點頭,指著孤山和張譚府邸說:“對,這首詩所描寫的地方就是西湖。”
這倒是讓趙憶南刮目相看,原本以為蘇秉燈流浪一生,沒讀過書,想不到還懂詩文,著實厲害。
趙憶南順著蘇秉燈的手看去,孤山正好在張譚府邸邊上。
“你懷疑此地與黃巾軍出沒?”
“去看了就知道了。”
蘇秉燈大步走到訓練場,重新挑選了一把勁弩,背在身上,又選了一柄匕首,插進靴子裡,準備出門。
親衛小李攔住了他。
“蘇帥,我跟你一起去吧!”
蘇秉燈打量了眼前這個年輕稚氣的小夥子,似乎看到了王一理的身影,又想起了山洞裡那些為自己犧牲的親衛,擦了擦鼻子說道:“好好待在府裡,聽中郎安排。”
說完,頭也不回,跳上馬飛奔而去。
趙憶南見狀,囑咐了依蘭幾句,急忙跟了出去。
御前護衛高展帶著一份剛剛接到手的密信走進承德殿。
聖上接過高展的密信,上面只有一個字:“妥”。
聖上看過之後,神秘一笑,吩咐道:“秦公公,傳禮部侍郎孫叢文。”
秦公公畢竟是聖上身邊的老人,聖上的一言一行他都能領悟基本意思。一看聖上看了密信眉毛上揚,他自然知道必定是好事,腳下的步伐也快了不少。
片刻之後,殿外候著的禮部侍郎孫叢文揉了揉麻木的腿,一秒鐘都不敢耽擱,一路跟著秦公公小跑進承德殿。
腳上的麻木感隨著小跑逐漸緩解,可心中的擔憂愈發嚴重。
施恩圖被盜,已經牽動了整個禮部,甚至尚書省都受到牽連。另一位戶部侍郎正在禮部做著最後的努力。路線調整已經來不及,運河工程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修改,唯一的希望只能是請親衛和禁軍協助,找到偷盜之人,儘可能縮小施恩圖洩漏範圍,並加強警戒。
此刻吉時未到,聖上突然召喚自己,除了責問此事,別無其他。
孫叢文後背不禁冒汗,寒冷的春初,身體卻十分炎熱。
一旁的太子看著形色匆匆的孫叢文,臉色不禁拉他下來。
施恩圖之事他早就聽說了。
禮部被盜豈有流傳的那麼簡單,只是因為遭遇遭賊,損毀了些不值錢的東西。
真實情況朝中大臣都知道。
事終須有一個源頭,若蘇秉燈等人找不到黃巾軍,那些朝中不利於太子之人,會利用這次機會,將所有事端甩給太子,趁機動搖東宮之位,畢竟已有線索證明太子可能與黃巾軍有牽連。
如今太子形勢岌岌可危。
太子匆忙找來司馬忠,讓他務必找到蘇秉燈,助他搜尋黃巾軍下落。
蘇秉燈和趙憶南一路出了清波門,路過學士橋,便到了聚景園。
張譚十幾年前打勝仗,聖上便將此園子賞賜給了他。
聚景園原先是一片荒地,後來因為靠近豐豫門,出入西湖的百姓多了,便在此地修建了一些休息用的亭子,也有很多文人雅士,郊遊之人選擇在此地賞西湖,品人生,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個園子。
聚集百姓風景,匯聚天下之才,聚景園的名字便由此而來。
聚景園也是一個開放之地。
張譚的府邸其實在城內,就在清波門南面,背山面水而造,坐南朝北,與尋常府邸不同。
相傳清波門也是為了張譚方便去西湖而開,當然這只是民間傳說,為的也只是彰顯靖遠侯張譚曾經對大宋的功勞。
趙憶南指著北面方向順手畫了個圈,說道:“東從城內蒲石橋,西至西湖邊二十丈,北至豐豫門,南至學士橋,這塊地都是聖上賞賜給靖遠侯的,所以此地沒有其他人員巡邏,來來回回都是張府的護院。瀟瀟所說的孤山就在豐豫門北面,那裡有個豐樂樓,是個三教九流匯聚之地,再往北便是豐豫門水門。”
孤山並不在張譚管轄範圍之內,而蘇秉燈選擇從張譚管轄地內部查起,其實從內心深處已經對張譚有了判斷。
兩人邊走邊看邊聞,努力回憶著琅琊客館那種氣味。
畢竟鼻子沒有岑瀟瀟做香料這類人來得靈,但終究還是能聞出一二。
果不其然,在孤山邊上,靠近豐樂樓的地方,便有一股濃濃的氣味。
這股味道其實就是北遼人入駐中原地帶,為了掩蓋身上那股草原遊牧民族的氣息而特意擦拭的。
蘇秉燈二話不說,闖進了豐樂樓。
此時的豐樂樓是最為熱鬧的時候,白天大部分都需要謀生,總會去尋找活幹,什麼來錢快就做什麼。雖然大多都是違法違規之事,但他們都有一個預設的原則,殺人越貨、放火打劫之事不做。因此,很多人也把這裡當做躲避官府追捕的地方。放眼整個臨安城,就豐樂樓最安全,臨安府管不到,只要不做出格之事,張府也不會管,自然安全。
門口兩名壯漢一把攔住了闖進來的蘇秉燈和趙憶南,側目怒視。
周邊的熟人都知道豐樂樓的來歷,不會隨意上門。
“第一次來?”
趙憶南點了點頭,蘇秉燈沒有理會。
“可有投名狀?”
“投名狀?天子腳下豈有投名狀之理?”
兩名壯漢哈哈大笑:“此地別說遠在天邊的天子,就算是臨安府也管不到。”
蘇秉燈壓低著眉,問道:“那就是沒有人管嘍?”
“此地歸靖遠侯管!一看二位便不是此道上的人,請回吧。”
說完,左邊的大漢大手一揮,一群嘍囉從背後趕來,還帶著槍棒,嚇唬兩人。
蘇秉燈微微一笑,側過頭去,帶著嘲諷的意味問趙憶南:“張譚還真是好侯爺。”
看門漢見蘇秉燈二人不為所動,給囉囉們一個眼神,豐樂樓的囉囉們一擁而上。
蘇秉燈捋了捋袖子,一個人迎了上去。
那些囉囉豈是蘇秉燈的對手,哪怕蘇秉燈今天受了無數次的傷,還帶著悲涼的心情對戰。僅僅一盞茶的功夫,囉囉們左躺一個,右坐一個,前面兩個掛著臉,後面三個吐著舌頭,都已經無法動彈。
兩個看門漢見狀,知道惹了不好惹的人,匆匆忙忙去叫掌櫃。
蘇秉燈徑直走進店內,拎過一把長凳,坐在桌子正中間,一隻腳擱在凳子上,靜靜等候掌櫃。
魚龍混雜的地方,想要搜尋線索不得不透過地方龍頭,否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不一定會見到瓢。
趙憶南跟著走了進來。
剛踏入豐樂樓的她有些後悔了。
先前門口的吵鬧驚動了酒樓裡面尋歡作樂的客家,他們紛紛圍了過來。
一個個氣勢洶洶,臉上刀疤,雙眼瞪著站在蘇秉燈身邊的趙憶南。
個別還嘴上吐芬芳,動手動腳。
“哪來的狗官,來豐樂樓討要生活?”
趙憶南內心不禁打了個寒顫,竟然有些害怕,不自覺地朝著蘇秉燈靠了靠。
蘇秉燈見狀,狠狠地拍了拍桌面,起身將趙憶南護在身後,輕聲說道:“怎麼,都沒事做?要不要去巡檢司喝杯茶?”
忽然,人群中有人認出了蘇秉燈,驚呼“蘇閻羅”!
就這三個字,一時間傳染了在場的所有人,那些原本凶神惡煞的主,突然變得小心翼翼,快速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一聲不吭。
趙憶南吃驚又佩服的望著蘇秉燈。
片刻功夫,一聲洪亮的女聲穿過店堂。
她快速走到蘇秉燈跟前,皺了皺眉頭問候:“蘇閻羅。”
蘇秉燈抬頭看去,並不認識眼前的女子,只是想不到經營這樣一座混跡天地之間的酒樓之人,居然是一名身材曼妙的妙齡女子。
“認識?”
女子連忙改口:“蘇使說笑,混臨安城的,還有人不認識您的。”
女子說話謹慎,身後原來囂張跋扈的看門漢也小心翼翼地退後了兩步。
他們都知道,瘋起來的蘇秉燈根本不管死活。
“既然如此,我有幾個問題,你如實回答。”
女子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豐樂樓最近是不是來了很多北遼人?”
“蘇使也知道,像豐樂樓這般地方,從不過問來者何人,上到皇親國戚,下到盜匪流氓,三教九流,只要銀子到位,快活自然不會少。哪裡能知道有沒有北遼人來?”
說完還甩了甩手中的絲巾,做了一個十分妖嬈的姿勢。
蘇秉燈自然知道眼前的女子沒有一句實話。
絲巾飄過的一剎那,蘇秉燈一把抓住女子的手,笑道:“你年不過二八,能認得我確實不錯!”
話音一落,蘇秉燈反手將女子扣在桌子上,一旁的壯漢絲毫不敢動。
女子質問:“蘇使這是為何?”
語氣中帶著一絲慌張。
“我身後之人乃親衛府中郎,如今在追查黃巾軍,別說你不知道。老老實實讓你背後之人出來,免得受皮肉之苦。”
“……”
女子沒有說話,只聽二樓傳來一陣掌聲。
趙憶南佩服地看著蘇秉燈,問:“你怎麼知道這個女子背後還有人?”
“她雖然穿著豔麗,可與手中的絲巾根本不匹配。此乃八方玲瓏巾,是皇宮貴族所用,尋常百姓根本接觸不到,何況她一個風塵女子。”
趙憶南恍然大悟。
現場一下子安靜不少,所有人都畢恭畢敬地等候著樓上的女子下樓。
“不愧是蘇閻羅!”
聽聲音,應該是一個富貴婦人。
蘇秉燈沒有料錯,來者是一名中年婦女,雖然年近半百,卻因為保養到位,看著臉上的面板依舊有彈性,可惜終究抵不過歲月,留下些許細紋。
趙憶南順著眾人的眼光看去,頓時眼神恍惚,臉上的面板不自覺抽搐,嘴唇顫抖了幾次,內心壓抑著尖叫。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