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

黃臺吉一把掃掉了案桌之上的筆墨紙硯,發出一聲狂吼。

他的心中滿是不甘,滿是忿恨。

他已經領兵離開了關寧,大軍已經抵達了鉅鹿。

黃臺吉的心中冰寒,他緊咬著牙關,看著桌面之上褶皺的輿圖。

東路軍原本一路勢如破竹,已經攻入了萊州府內。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靖南軍的主力卻是突然出現在了青州府的府治益都城下。

僅僅三日的時間,益都便已經被靖南軍攻克。

若非是阿濟格果斷,領兵沿海立即回返,恐怕整個東路軍都要葬送在登萊境內。

濟寧的戰報,一日三傳,篇篇皆是告急的軍報。

多爾袞帶領的中路軍,困守濟寧,依託堅城,僅能勉強維持守勢。

黃臺吉心中湧出一股無力的感覺。

自即位起始,他夙興夜寐,未敢懈怠半刻。

苦心謀劃,精心佈局。

終於攻陷明廷的京師,橫掃北國,終得問鼎中原之日。

然而這一切,卻因為陳望而半道崩潰。

靖南軍軍勢如虎,難以阻擋,濟寧城搖搖欲墜。

他想要先取關寧,事先暗中與吳三桂聯絡,又與關寧諸位將校暗中通訊。

但是吳三桂卻是被陳望搶先一步派人誅殺,懸首於關城之上。

祖澤傅於關城之上,焚燒收繳書信,與關寧諸將歃血為盟,誓師死戰,盡散祖氏家財於關寧兩地。

祖澤傅的決死之意感染了關寧上下一眾將校,萬眾同心,上下一體。

關寧軍補足了他們最後的一塊短板。

他們找回了早在二十年前,早在瀋陽,早在廣寧,早在薩爾滸便已經丟掉的東西——勇氣。

靖南軍星夜賓士,乘船北渡,一路遙至關寧。

上萬名靖南軍精銳的加入,使得關寧原本薄弱的防線變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

他在關寧之下,丟下了近萬的兵馬,卻都始終沒有能夠逾越雷池半步。

關寧已經不可能攻下。

起碼依靠著他麾下的這些兵馬,已經是絕不可能之事。

現在他的麾下雖然還有近七萬的兵馬,但是蒙古騎兵不善攻城,他又不能把八旗的精銳全都丟在關寧。

如果他拼著不顧一切,壓上麾下八旗的精銳,或許能夠攻下關寧。

但是攻下關寧以後的事情了?

那個時候他麾下的精銳折損大半,上不能壓制各大旗主,下不能制約外藩蒙古,也沒有辦法去迎擊士氣鼎盛,北上而來的靖南軍主力。

黃臺吉發現,到了如今這樣的一番地步。

他唯一能選的路。

實際上只剩下了一條。

“陳望……”

黃臺吉的雙目赤紅,眼眸之中滿是令人心悸的殺意。

“這就是你的圖謀嗎?”

左良玉領靖南軍三師之兵出沭州,北上進駐益都,隔斷了東路軍前行的方向,將阿濟格所領的東路軍,擋在了登萊之外。

靖南軍出屯山東費、騰兩線,隔斷了他們進攻山東的道路。

陳望領靖南軍主力猛攻濟寧城,將他們在北國可用的所有兵馬,都牢牢的控制在濟寧一帶。

西路,靖南軍漢中鎮兩師佔據懷慶與封丘,護住了河南的境內。

兩月以來豪格仍舊止步於衛輝府內,甚至因為濟寧的告急,還必須要分出一部分的兵力馳援濟寧,只能是不斷的收縮防線。

陳望現在所做的一切,都讓黃臺吉極為熟悉。

“好膽!”

黃臺吉握緊了拳頭,死死的盯著桌面之上的輿圖。

陳望現在所有的部署,所有的安排,都是在重演揚州之戰的局面。

陳望的每一步安排,每一處調動,分明是在重演揚州之戰的佈局。

他封鎖山東,固守關寧,屏護河南,步步為營壓縮戰場空間,就是要將決戰之地定在濟寧——這片無險可守的廣袤平原。

這是赤裸裸的陽謀。

陳望就是要逼他調集舉國之兵,在這坦蕩如砥的濟寧平原上決一死戰。

沒有奇謀詭計可施,唯有硬碰硬的軍陣對決,騎陣衝殺,戰陣絞纏,短兵相接。

陳望,要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在濟寧的曠野之上,畢其功於一役。

平原野戰,毫無遮蔽。

拼的。

是主將的指揮能力。

是將校的臨場決斷。

是軍官的素質掌控。

是士卒的訓練勇氣。

這樣大規模的會戰。

黃臺吉的心中清楚。

一旦輸掉。

戰敗的一方,便會就此落入萬劫不復之地,再難以翻身。

一方計程車氣、戰意、軍心,將會因為失敗而徹底的瓦解,徹底的蒙上一層陰霾。

從此之後,每逢再次對決,戰敗方都會想起戰敗時的景象。

就像是在薩爾滸之戰,在開鐵之戰,廣寧之戰之後的明軍。

明軍在面對著清軍的時候,士氣天然就矮了一頭,心中也會生出懼意。

勝利不敢追擊,失利則爭相逃竄,戰敗則兵敗如山。

而除此之外。

最為深重的影響。

將會是他徵召外藩蒙古的反噬。

進入關內的外藩蒙古騎兵已經遠遠超過了他麾下的兵馬總數,達到了十數萬之眾。

若是一路順風順水,這些外藩蒙古的騎兵無疑將會成為他們大清最為強勁的助力。

但是一旦連續遭遇挫敗,尤其是這樣正面超過十數萬大規模的會戰失敗。

只要陳望一封書信而去,外藩蒙古絕對會毫不猶豫的倒戈一擊,加入靖南軍的一方。

如今各旗軍心浮動,外藩蒙古諸部也是異動頻頻。

黃臺吉不想打這一戰。

他不想將所有的一切全都壓上。

如今清國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這十數年來,實在是來之不易。

黃臺吉很清楚。

到現在為止,他已經讀過了很多書。

他在《公羊傳》中看到過一句話。

“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

昔日蒙元入主中原已近百年。

朱元璋於南京開國之後,誓師北伐,平定北國,卻仍不罷休。

洪武北伐十三次,深至捕魚兒海,覆滅元庭,幾乎殺盡了黃金家族。

永樂之時,五出漠北,三犁虜庭。

後世仍對蒙元征伐不休,昔日強盛無比的蒙古諸部,就此分離四散,直到今時都還沒有緩過氣來。

嘉靖隆慶時期,蒙古諸部,出了一位雄主——俺答汗。

在俺答執政期間,向南屢屢入塞犯明,並於嘉靖二十九年包圍北京,製造庚戌之變。

而後俺答向北、向西擊敗敵對的兀良哈萬戶及瓦剌等部,並佔領青海,向東迫使蒙古宗主大汗打來孫東遷遼河套。

但是最後的結果,在明廷軍事、政治、經濟的三重打擊之下。

俺答最終接受封貢,為大明順義王,為大明金國之國主。

正因為明廷對於蒙古的遏制,蒙古諸部不斷的衰弱,才使得他們大清的崛起。

否則蒙古也不會被他們大清所擊敗,成為他們大清的臣屬。

明廷的兩百餘年的作為,真正的詮釋了,什麼叫做九世猶可以復。

歷數上千年,諸如此類之事,漢武北伐,唐宗徵虜,難以勝數。

成化犁庭的舊事還在眼前。

黃臺吉的心中沉重。

陳望如今執政南國,奉天子以令不臣,問鼎神器之心昭然若揭。

只待建功立業,便可以挾大勝之名望,迫使明帝禪位。

就算他們現在如今重新逃出關內,陳望也絕對不會放過他們。

昔日蒙元衰落之時的舊事將會重演。

昔日的明軍北上萬裡,追元庭於捕魚兒海。

瀋陽距離北國不過千里,陳望又豈能會放過他們。

濟寧城下,那一聲聲的雪恨,就已經是陳望表明的態度。

一旦敗出關內,哪怕是天涯海角,靖南軍都會尾隨而至。

到時候等待著他們的,只有滅亡一途,再無他路可走。

“不能輸……”

黃臺吉喃喃自語。

他的心中清楚無比。

這一場仗,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陳望根本就沒有給予他任何其他的選擇。

黃臺吉的心中悔恨。

他一生謹小慎微,深知以小伐大的不易,但是最終,還是太過於急切了。

時機還未到,他就不應該領兵攻陷明廷的京師。

是他的自己的選擇,讓陳望徹底擺脫了掣肘,將大義的名分牢牢的掌握在手中。

若非是如此,陳望麾下哪怕是再如何的兵強馬壯,也需要繼續積蓄力量。

不說是如何擺脫明廷的掣肘,就算其真正的掌握了中國的權柄,號令北伐,也需要花上大量的時間來積蓄兵力。

他們盤踞在關外之地,藉助了地利和騎兵的優勢,足以立於不敗之地。

靖南軍雖然受降了大量的明廷的軍兵,以及大西、萬民軍的部隊,但是騎兵的總數還是隻有七八萬騎。

能夠用於北伐的騎兵,就更加的少了。

要想積累出足夠支撐北伐的騎兵,靖南軍還需要繼續的積蓄騎兵。

步兵哪怕是再如何的強悍,也難以取代騎兵的作用。

到了關外的草原之上,真正能夠決定戰局勝利,還是騎兵。

而且最為重要的是一點,陳望若是想要北出山海關或是長城,必須耗費大量的金銀糧草,來維持著這一場戰爭。

如果他們沒有入關,攻陷京師,李自成佔據著西北,陳望短時間也沒有辦法將全部的精力轉移到他們的身上。

但是現在,他們身處關內,局勢已經容不得他們再度撤離關內。

黃臺吉明白,一旦此時撤軍。

外藩蒙古諸部,恐怕都會因此譁變,從而倒向靖南軍的一方。

失去了外藩蒙古這一重要的臣屬,重回遼東,和坐而等死根本沒有任何的區別。

黃臺吉審視著身前的輿圖,重新回憶著這數月以來靖南軍的動向。

隨著一點點的推演,局勢和脈絡也逐漸的在黃臺吉的腦海之中清晰了起來。

那些看似散亂的軍事調動。

此刻竟如棋盤上的黑白子般顯現出精妙的殺局。

密密麻麻的汗水逐漸從黃臺吉的額頭之上滲透出來,他的呼吸漸漸沉重。

黃臺吉的面色也隨著手中的軍旗的擺放,逐漸的變得越來越白。

黃臺吉發現了一個恐怖的事實。

從他們入關開始,從揚州之戰的開始之初。

陳望就已經是算好了一切,籌劃好了一切……

從開始的兵圍徐州,再到李巖調兵北上,再到他們和李巖建立聯絡,最終下定決心進攻京師。

李巖在揚州之戰看似有著許多的機會,但是至始至終,都根本沒有任何的勝利的希望。

他們的每一步,每一個決定,都精準地踩在陳望預設的棋路上。

“原來……從揚州開始,這一切都在你的算計之中……“

黃臺吉緊咬著牙關,握緊了著雙拳,他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好一記殺招。”

“好一局妙棋……”

輿圖上那些原本零散的標記此刻已是連成一片,宛如一張逐漸收緊的羅網。

黃臺吉的目光從濟寧移開,一路往西,一直移動到了河南境內懷慶、陽武的方向。

他此前並不認為陳望會領兵北上的最大原因。

正是因為陳望將麾下戰力最強的兩師,漢中鎮下的兩營放在了陽武與懷慶兩地。

但是眼下看來,這正是陳望讓他放鬆警惕的佈置。

再加上固守淮河一線的佈置。

這才使得他下定決心,徵召外藩蒙古入關,進攻關寧。

而後吳三桂的叛變,也在陳望的預料之中。

陳望借斬殺吳三桂,斷絕了關寧叛降的道路,煽動祖氏報仇雪恨的決心,將遼鎮徹底的綁上了自己的戰車之上。

一張針對他的大網也在此刻織造而成。

帳簾掀開,一名身著號衣的信使帶來了西北的訊息。

“李自成奉旨,引兵十五萬,自西安出,猛攻潼關!”

這道軍報,本該是黃臺吉期盼已久的訊息。若在半月之前,他必會撫掌大笑。

順軍自西而來,與他們兩面夾擊,足以讓靖南軍腹背受敵,首尾難顧。

但是現在的一切都已經晚了。

可此刻,黃臺吉只是緩緩抬頭,目光越過搖曳的燭火,望向輿圖之上懷慶所在的地方。

“原來……連這一步,你也算到了……“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

陳望早料到了李自成可能的牽制,故而將漢中鎮下精銳的一師屯駐懷慶,為的,便是防備西北之敵。

豪格那邊,現在兵力薄弱。

根本無力進攻河南之地。

靖南軍大軍雲集濟寧,濟寧防線搖搖欲墜。

豪格在衛輝府已經毫無意義,只能將他也調到濟寧,穩住局勢。

但豪格領兵撤離衛輝府後。

左光先所領的兵馬也就得到了解放。

濟寧的靖南軍,也因此再添一大助力……

帳內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直到親衛輕手輕腳地入內,點亮了帳中的燈燭。

昏黃的火光映照下,黃臺吉這才反應過來,他在帳中,已經從午時坐到了黃昏。

燭火在黃臺吉的雙眸輕輕的搖曳著,映出的,只有一片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