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子,看來本姑娘的那錠金子起作用了,那你打算什麼時候還我呢?”既然人已經恢復正常了,那麼她的那錠金子也該還了。
“金子?什麼金子?妙兒你何曾借給我金子了?”聞言,白彥飛立刻正襟危坐,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鬱玄妙挑眼看了他一眼,繼續道,“一錠金子,外加五百兩銀子!”
“別別別,不嘗就不嘗嘛,咱們是什麼關係,說這些作甚?”一聽她繼續提起五百兩銀子,白彥飛立馬氣短了起來。
他厚著臉皮蹭到她身邊,諂媚道,“別這樣嘛,不是說好了用‘紫口冰裂青蓮碗’來作為交換嗎?”
“說好不日送來,自己算算至今日已經幾天了?而且,剛才誰人說最新的一口碗又失敗來著?”鬱玄妙又翻了一頁,涼涼說道。
白彥飛被打臉打得啪啪響,心虛得很。
“其實,說實話,本公子是覺得那‘紫口冰裂青蓮碗’太沒特色了,所以本公子專門為你燒製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茶盞,你看,如果你覺得滿意,那麼那五百兩就這樣算了,可好?”白彥飛腆著臉跟她商量道。
鬱玄妙聞言,看了他一眼,不言也不語。
白彥飛沒有得到她的興趣,俊臉一下子就垮了下來。
他欲語又止地來回糾結了差不多一盞茶的時間,還是決定怎樣都要讓她看一眼。
於是他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用層層白布包裹著的東西,然後慢慢地遞給了她,並且用胳膊蹭了蹭她。
“好妙兒,妳就瞧瞧唄?嗯?”
鬱玄妙剛收回視線,就這樣又被他死皮賴臉地拉了回來。見他對那東西似乎寶貝得要緊,鬱玄妙想了想,還是接了過來,她又抬頭看了他一眼,才準備開啟。
就在她開啟之前,白彥飛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神色是她從沒見過的繃緊和慎重,他低聲對她說,“這是我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想法來製作的,你……幫我好好看一看。”聲音充滿了從未見過的認真、不安以及某種被壓抑的心情。
鬱玄妙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公孫止告訴我,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東西,別人擅長的,不一定自己也能擅長。也許不斷的失敗是給我自己下一個希望騰出地方,又或許這是上天為了告訴我,我的希望並不在這裡。”白彥飛垂眸看著自己這段時間變得傷痕累累的手,緩緩說道。
果然,男人之間一場宿醉便能推心置腹。
不過她倒沒想到那奸商公孫止也能偶爾說出這麼有哲理性的話,倒是小瞧他了,鬱玄妙暗道。
“那天你離開醉霄樓之後,我在那裡大醉了一場,然後睡了一天一夜,醒過來之後想起以前的所做作為才明白自己以前是多麼的胡鬧荒唐,也難怪父親那天會發那麼大的脾氣!”白彥飛自嘲一笑。
“先前父親已經說過了朝廷指定了白家為皇后的壽筵訂造了一批青瓷,如果這批青瓷成功了,那麼白家的青瓷將會作為貢品年年進貢入皇宮。這對白家來說,是尤關重要的頭等大事。而我則為一時興起,差點導致那隻最重要的‘紫口冰裂青蓮碗’沒法趕上啟程進京的日子,你說,我是有多麼的荒唐和胡鬧?”
白彥飛想起那些混賬事簡直都想抽自己幾巴掌。
鬱玄妙瞭然地點了點頭,道,“我只能對你說一句,恭喜你終於開竅了!”恭喜他終於懂得思考和反省,不再是以前那種老長不大吊兒郎當的少年心性。
“或許你說得對,就是開竅了吧!”白彥飛長長吁了一口氣。
鬱玄妙看到他的眼神依然有點迷惘,但是那雙琉璃眼卻不同以前她所見那樣蒙著一層不經世事的天真張揚,而是閃爍著某種清明醒悟的流光,一種屬於真正男人才擁有的特質。
有時候,人就是這麼奇怪,有些男子成年之後一輩子也成為不了男人,而有些男子,成為男人,只在一夜之間。
她慢慢地將包裹著那東西的白布一層一層地揭開。
白彥飛看著她輕慢的動作,心也不由得跟著緊張起來,心情就好像以前小時候剛背會了一首詩,而父親就要抽查那樣,忐忑不安卻又希望受到嘉獎。
層層白布被一點一點地揭開,巴掌大小的黒釉瓷茶盞也慢慢出現在兩人眼前,嶄新發亮,黑如濃墨的茶盞在乾淨的白布中顯得格外顯眼,茶盞內壁完全由漆黑中透著暗褐亮光的黒釉形成,在閃爍著深邃黑渾的黒釉之中,一枚淡黃的菩提木葉深深印刻在盞底,木葉的絲絲脈莖是那樣的清晰生動,透過脈莖的空隙,內壁漆黑的釉色中,米黃色的葉子舞動著生命的靈性,彷彿凝結的時光從不曾逝去,深靜悠遠。
“將木葉燒製到瓷面上?你是怎麼想到的?”鬱玄妙十分驚訝,她未曾想過外物竟然也能完整地燒進瓷器。
“你等等,我先給你看樣東西。”白彥飛沒有立刻回答,反而重新回到桌子上,拿起桌上的一壺白開水,然後往茶盞裡注水。
等到水滿以後,他拿著黑釉瓷茶盞來到窗邊有陽光處,然後將茶盞與目平視,他轉過頭對鬱玄妙說,“你過來看看!”
鬱玄妙從貴妃榻上下來,來到他站立位置,然後看向茶盞。沒想到這一看,再度讓鬱玄妙十分驚訝。
只見微微晃盪的水面,黃色的菩提木葉飄飄蕩蕩地在水面浮動,宛如一葉黃色小扁舟在波浪中漂浮。白水映襯著光亮的黑釉瓷面顯得格外清澈,盞底的葉影逼真生動,栩栩如生。
“好手藝!”鬱玄妙忍不住驚歎他的匠心獨運。
“沒想到你竟然會有如此奇思妙想,白彥飛,本姑娘收回之前對你的鄙視!”鬱玄妙真誠地為自己的武斷道歉。
“我也沒想到,原來將天然樹葉腐蝕後留存的葉脈貼在已經施釉的高嶺土胎體上,再敷以特殊比例調製而成的透明黃釉高溫燒製,竟能燒出這樣精巧的器皿。”白彥飛看著那被風吹動的水面,喃喃自語。
“那你是怎樣想到做這個茶盞的?”鬱玄妙不明白,他是如何想到這個的。
聞言,白彥飛笑了。
“在醉霄樓醒來之後,除了反省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以外,我還去了一趟長興寺。”
“長興寺?”鬱玄妙皺眉。
“沒錯,長興寺。公孫止對我說,長興寺是個好地方,他建議我去那裡靜修一段時日。”
“我獨自一個騎馬去到了長興寺,然後在那裡呆了七八日。每天早晨,除了去聽僧彌他們讀經唸佛之外,便在長興寺周圍轉悠。龍峰山頂、白沙峰、玉峰瀑、碧蘿澗、引龍橋,我全部都走完了。”白彥飛將他呆在長興寺時走過的地方對鬱玄妙娓娓道來。
“直到我偶然在引龍橋上遇見了一個農家的小孩。”說到這裡,鬱玄妙就知道,這個小孩想必就是關鍵之處了。她靜默不語,讓他慢慢說下去。
白彥飛繼續說道,“當時我就在那引龍橋邊上釣魚,說實話,那裡的魚真的不是一般的難釣,本公子都換了幾次魚餌了,連一條小魚都沒見著。”說到這裡,白彥飛忍不住抱怨了幾句。
鬱玄妙輕嗤一笑。
“我釣了很久都沒釣到魚,便打算回去。就在我收拾東西的時候,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一個七八歲的小鬼頭,他帶著一頂破斗笠,小胳膊底下夾著一根魚竿,肩上還挎著一隻魚簍,身上的衣物破破爛爛的,腳下還穿了雙草鞋。他見到我收拾東西,魚簍裡一條魚也沒有,就歪著腦袋懷疑地問我,‘阿兄,你真的會釣魚嗎?’本來沒釣到魚,我心情就不爽了,這小鬼頭居然還在懷疑本公子的能力,我二話沒說立刻就掐著他的臉回他,‘本公子會釣魚的時候,你這小鬼頭還在你孃的肚皮裡面打滾呢!’”
“果然是你白大公子會幹的事!”鬱玄妙點了點頭同意。
被她這樣一懟,白彥飛才明白自己不知不覺中竟然揭了自己的老底,俊臉一紅,連忙咳嗽了一聲,打算將面子挽回一下。
“我也沒怎樣掐了,就意思意思給他點教訓嘛!”白彥飛解釋道。
“那小孩也實在滑頭,他說不相信我的話,除非我願意跟他比試比試。如果我輸了,那麼就將我身上的那個香囊贈給他,如果他輸了,他就將他魚簍中一半的魚給我。”
“我雖然很捨不得你的那個香囊,但是,被這樣一個小鬼頭質疑,本公子的臉面何存?你說是不是?”
“所以,你最終還是輸掉了!”鬱玄妙瞧了他的腰帶一眼,沒有發現熟悉的香囊存在。
白彥飛很是心虛。
“不過你放心,我過些時日定會將其贏回來的。”白彥飛連忙讓她放心,畢竟那個香囊他也是蠻喜歡的。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本公子發現了那小鬼頭用來裝魚餌的東西竟然是一個有樹葉圖狀的瓦碗。我問他那是何人所做的,他告訴我說,這個瓦碗是他祖母做的,他們家全部的碗都是他祖母自己燒製而成的。”窮人家自己燒製粗糙的瓦器在廬陵並不罕見。
“我當時覺得十分有意思,便隨那小鬼頭來到他們的家。經過詢問我才知道,原來這碗在當初燒製的時候,不小心沾上了一枚腐蝕得只剩葉脈的葉子,不過當時由於沒有細看發現,便將其與其他的一起放進泥窯裡燒了。後來也不知道怎樣,燒出來以後才發現了這個竟然印在了那碗上。”
“於是,我便用一塊碎銀將那個碗買了下來,然後回到了長興寺。在長興寺琢磨了一晚上之後,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東西。
第二日,我便立刻騎馬回城。後來,經過幾次嘗試之後,便燒製出來了這個茶盞。”
說到最後的幾次嘗試,鬱玄妙發現他有些輕描淡寫,但是,但凡對燒瓷有些微瞭解的人都知道,研製出一種新瓷,過程絕對不會是試個幾遍就能成功的。
看了他火泡破裂後還沒結痂的傷痕,鬱玄妙就能想象到這過程的艱辛。
不過,既然他都不願讓別人知道,那麼她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既然交易完成,那麼成品,本姑娘就笑納了。”
鬱玄妙伸手接過黑釉瓷茶盞,嫣然一笑。
“玄妙,那你說,現在我還有資格成為白家手藝的繼承人嗎?”得到肯定後,本來應該覺得高興的,白彥飛卻覺得心空空的,他隱約覺得自己似乎能又似乎不能。
聞言,鬱玄妙笑了。
“白彥飛,就憑你這一黑釉瓷茶盞的巧思,已經勝過許多人了,還需要問你有沒有資格成為白家手藝的繼承人嗎?”
“推陳出新才是一個事物發展的生命力,與其成為第二個別人,為什麼不做第一個自己呢?”鬱玄妙反問道。
白彥飛完全沒想過這個,聽到她的話,他愣住了。
是啊,為什麼他一定要追隨父親的腳步呢?
為什麼不能成為全新的自己呢?
白彥飛瞬間茅塞頓開,他終於露出了這段時間以來唯一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
“沒錯,為什麼我不做第一個自己呢?哈哈,本公子明白了!”
看到他琉璃眼中最後一點迷茫消失殆盡,鬱玄妙也笑了!
白彥飛開懷大笑,爽朗的笑聲響徹了整個雲香苑,引得剛剛做好涼拌松花蛋的青梔匆匆趕來,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這個茶盞喚做什麼?”
開懷大笑過後,鬱玄妙看著手中奇妙的茶盞,開口問道。
白彥飛看著雲香苑裡紫露薔薇一院香,喬木陰陰可人,又想起茶盞燒成那日高遠的蒼穹,開口道,“就叫‘木葉天目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