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心啊,怎麼不開心。”
不就是陰陽怪氣嘛,誰不會啊!
蘇濃站在原地假笑著,說出來的話卻硬邦邦的。眼神和注意力卻很快被對面山坡上飛速變幻的亮點所吸引。
“哼——”
陳皮又冷哼一聲,在這場無聲的遊戲當中率先認了輸,不再和蘇濃僵持著,踱步到生好的火堆旁,烤起了火來。
那落下的亮光不是墜落的星,是遠歸的故人。
蘇濃站在火堆旁,保持著剛剛的姿勢,靜靜地看著從雪山上遠道而來的人——小官。
原本淡漠如冰的人,在視線觸及到蘇濃那張笑嘻嘻且蒼白的小臉以後,神色很快軟和下來,冰塊一下融化,突然就溫柔如水了。當然,臉上還是沒有什麼太大的表情變化。
“你怎麼也來了?”
“再來看看你,順便請你給我送別。”
蘇濃漫不經心地看著朝她走來的張麒麟笑了笑,然後隨意地坐在了地上。
她仰起頭來看他。
眼前沒有風沒有雪,連影子也淡薄,只有微弱的火光躍動著,在腳邊淺淺地起伏。就像她即將走到盡頭的生命。
“小官啊,有時候你也該歇一會兒,人總是會疲憊的……適當的停一停腳步也是可以的,有些答案說不定就在停下的那個瞬間裡……”
蘇濃仰起頭繼續說著,嘴上不停,手上也沒閒著,在外套內側的口袋裡掏了掏,最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來。
“喏,走那麼遠肯定餓了吧,先吃點糖果墊墊肚子,等會兒陳皮他們應該就要燒飯了。”
被凍得有些過分堅硬的大白兔奶糖被她掏出來,捏在掌心裡,在殘缺的體溫之間逐漸變得柔軟起來。
蘇濃伸手去拉住小官的修長的手,然後將那些糖放在他的手心。
“我……會給你送別的……”
“蘇姨……”
修長的手指緩慢收緊,那些在低溫下很快堅硬起來的奶糖落入炙熱的掌心,很快就感受到了在先前主人兜裡都沒有感受到的溫暖。
張麒麟輕輕唸叨著,順勢就坐在了蘇濃旁邊,最後一句話淺淺地消失在了冷凝的空氣中。當然,五感逐漸退化的蘇濃也沒有聽見,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聽見,只有冷凝的空氣和張麒麟本人聽到了。
“其實我覺得無邪這小朋友和他身邊的王月半都還不錯,感覺很適合成為朋友……到時候你們可以一起約著旅旅遊什麼的……”
腦子逐漸昏沉起來,蘇濃強撐著一股勁兒絮絮叨叨地說著,像個老媽子,也像是在交代遺言的老太婆。
“汪那些人肯定沒有安什麼好心……如果實在有什麼難處還能去找張挽玉……實在不行了還有張日山那傢伙……”
說著說著蘇濃的聲音就逐漸弱了下去,到最後完全沒有了動靜。
原本在一邊安靜聽著的張麒麟默默地又往火堆裡添了幾根柴,好讓火燒得更旺一點,順便還將陳皮遞來的大衣給已經靠在他肩膀上昏睡過去的蘇濃蓋上。
在確保大衣已經完全將人包裹住以後,他輕緩地動了動胳膊,索性將蘇濃整個人抱在了懷裡,用自己的體溫來給蘇濃保暖。
“我都說了,她現在這個樣子是完全不適合和我們一起到雲頂天宮來的。”
“就她那個樣子,倔驢一個。”
看蘇濃睡著過去,陳皮往火堆裡添著柴火,一邊添著一邊輕聲唸叨著,似乎是害怕將張麒麟懷裡的人吵醒,沒說一句話還要看蘇濃一眼。
這時候,這樣的時刻,他才真的像個老年人,嘮嘮叨叨的,還有些嘴硬心軟。
張麒麟並沒有什麼興趣回話,所以到最後只變成了陳皮一個人的獨角戲。
蒼老的臉頰在火光的映照下,所有的溝溝壑壑都變得無比清晰,無法逾越,就像是黃土高原上的那些永遠都無法磨平溝壑。
是時間的清晰的痕跡。
在陳皮絮絮叨叨的聲音裡,張麒麟收回了視線,他微微垂眸,認真地看著被他攬在自己懷裡的蘇濃。
蒼白著,染上橙紅的火光,一如既往,和記憶中那張模糊的臉重合起來。
他還沒有完全想起關於她的一切,現在就要像送走之前生命中的那些人一樣送走她了。
和先前的許多個時刻一樣,他盡力去接受去淡化,卻仍然做不到無動於衷。即使他知道或許對於所有擁有漫長生命的張家人來說,死亡或許算是一種幸運,解脫,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但當下,他卻更想要懷裡的人活下去。
是即使他知道她已經選擇了死亡之後還固執地想要她活下去的那種祈望。
風突然又刮起來,呼嘯著,嗚咽著,像困獸。恐嚇得原本躍動著的火焰低迷起來。
火光離開蘇濃蒼白的臉頰,另一種藍黑取代了所有。
張麒麟抬起手指,輕柔地將蘇濃臉頰上略微有些凌亂的髮絲歸順到她耳後,然後抱著她起身,走進了身後的帳篷裡。
後半夜,蘇濃從噩夢中驚醒。
胸口滯澀著,耳邊似乎還回蕩著無數人索命的尖叫。噴湧的鮮血像是突發的海嘯從高空中將她淹沒吞噬。
血紅中,她還看到唐小虎笑著走向她。
“濃濃……”
“濃濃……”
呼喚從風雪中傳來,像是惡魔的低語,誘惑著她,將她重新帶回無間地獄。
“蘇姨?”
“嗯,我走了。”
張麒麟有些疑惑地看著穿戴整齊從帳篷裡走出的蘇濃,最後卻得到了一個奇怪的回答。
她說她走了。
就這一句,然後就揹著包,走進了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裡,走向了雪山深處。
張麒麟急急地追過去,可除了盈盈月光下的雪山,他最後什麼也沒有追到。原本跟著陳皮一起來的蘇濃就這樣無端地消失在了黑夜的雪山裡。
消失不見了。
後來,無邪,王月半和張麒麟匯合,一行人深入雲頂天宮,一路上都沒再發覺蘇濃的痕跡。
再後來,張麒麟進入青銅門,所有的一切像是在那一刻迴歸正軌,不僅蘇濃這個人彷彿人間蒸發,連帶著關於她的一切記憶也都像是雨後初晴的水窪,全都蒸發消失不見。
到最後,能記著她的只剩下了遠在墨脫的張挽玉。
記憶不在了,但痕跡還在。
那些文字,那些照片,那張畫作。
全都構成一條迷幻的線索,將回歸正軌的故事又一次引向另一種開始和結局。
不過,那也只是對於張挽玉來說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