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夏的墨脫,天空有一種通透的藍。看著總有一種靈魂也跟著淨化了的感覺。
蘇濃將有些陳舊的紅布開啟,露出裡邊沾滿了血跡的一張紙來。上面的字跡早已經模糊不清了,全在鮮血的暈染下成了黑紅的一片。記憶中次仁大師有些模糊的面容再一次清晰起來。
“達瓦,你找到你自己了嗎?”
她又想起多年前次仁大師對她說的一句話,一個有些玄妙的問題,那時的她並不能夠回答上來。現在她或許已經找到了答案,卻沒有人可以聆聽了。
“達瓦阿姐。”
身後傳來有些熟悉的呼喚。蘇濃轉過身去,就看到了幾年前送她出喇嘛廟的小徒弟。他雙手合十向她行禮,周身的氣質像是久遠的沉木,穩重了許多,已經是一個合格的大師活佛了。
蘇濃柔柔地笑著,也回一個禮,突然就感到了時光的飛逝。
從張家林立的高樓裡出來,走得越遠,這種感覺就越發強烈。她又想起小官來,想到他被賦予的東西,想到那群老頑固一樣的張家老頭子們,就越發怨懟起來。
“達瓦阿姐,你變了許多。”
次松沉穩的聲音將蘇濃飄飛的思緒又拉回現實。她看著次松那雙通透清明的眼睛,實在是好奇自己究竟哪裡變了。似乎是感受到了蘇濃的疑惑,次松又緩緩地開口。
“就像是老師說的,或許你已經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不再於迷霧中行走了。”
蘇濃遠遠地看向天葬臺,有幾隻盤旋的禿鷲。她的眼神突然就縹緲起來。
“或許吧。”
遠處傳來喇嘛廟裡悠悠的誦經聲,和之前的許多時刻莫名地重合起來。蘇濃很快就回過神來,又朝次松合十行禮,才朝著喇嘛廟走去。
次松就在她身後跟著,臉上帶著柔和的笑,像是指引迷途中信徒歸返的活佛。
沒多久,他們就回到了喇嘛廟,廟裡陳設如初,和很多年前幾乎沒什麼差別。
看著幾乎沒有什麼變化的喇嘛廟,蘇濃生出一種錯覺來,好像昨日,她還在這兒,和白瑪一同,就生活在這兒。
風揚起彩色的經幡,誦經的聲音並沒有停止。
她就和次松靜靜地立在院中。感受著嫋嫋藏香將自己緩緩包裹起來。
“蘇姨。”
平靜下來的喇嘛廟裡又來一位客人。
蘇濃回過頭去,看見小官那張有些清俊的臉。一旁的次松也回過頭去,悠悠然地行了一個合十禮。
“事情結束了?”
“嗯。”
蘇濃柔柔地笑著,接過小官遞來的信封。
這裡面,就裝著他的選擇,在蘇濃看來幾乎是無法逃避的,災難性的選擇。
她並不想知道里面具體的內容,也不會阻撓小官自己所做出的決定以及選擇,對於他的人生,蘇濃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陪在他身邊,看著他平安長大。
“去見一見你的母親吧。”“他會領你去的。”
只丟下幾句話,蘇濃就朝著佛堂走去,身影逐漸和許多年前的小達瓦重合起來,唯一不同的是,身後站著小官和次松。
“隨我來吧,貴客。”
相似的稱呼,目的地卻是全然不同的。
小官看著笑得一臉慈祥的次松,沉默地跟上,卻在踏出喇嘛廟的時候又忍不住回了頭。
遠遠地,他看見蘇濃跪在佛像前的背影,虔誠,卻讓讓人無端地生出一種無助的孤寂感。就在那個瞬間,他總覺得,蘇姨好像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蘇濃抬起頭,看著金漆的佛像,威嚴又慈悲。
在它的注視下,原本不安的內心突然平靜下來。就像是激不起一絲波瀾的死水。
“我應當是要死的吧。”
“命運給我的結局應當是這樣的吧……”
手腕上的黑色珠串突然燒起來,像是萬年寒冰融化進了骨髓裡。有幾個瞬間蘇濃甚至認為自己的手腕就要這樣斷掉了。她緩緩地握上去,卻又只感受到一陣溫涼。
蘇濃面無表情地握著手腕,依舊直挺挺地跪著,只是臉色卻越發慘白起來,甚至還有冷汗 滾落下來,打溼了膝前的一小片空地。
原本不怎麼靈光的腦袋,此時卻突然運作起來,讓她突然得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蘇濃平靜地點了三支香,朝著金漆佛像拜了三拜。只是上香的手有些控制不住地顫抖。這讓她想起次仁大師將珠串交給她的那個夜晚,又控制不住地聯想到那些人死前恐懼的掙扎、顫抖。再遠一點,又想到小時候的自己,想到那些看不見一絲光亮的腐朽日子。
她的思緒無限地飄遠,人像是一尊沒有直覺的石像一樣,直挺挺地跪在佛像面前,臉色慘白。
預示時間的鐘鳴聲第六次響起,她任舊跪著,沒有一絲一毫想要起來的意願。不知道是在懺悔,還是在思考。
不遠處的小喇嘛看著她,卻感受到一種濃郁的肅穆氣息,並不敢上前去打擾。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濃才像突然找回了自己的靈魂,又活過來。
她緩慢地起身,拖著有些麻木的雙腿走到院子裡。速度很慢很慢,伴著橘紅色的晚霞就像是遲暮的老人。
蘇濃悠悠地抬起頭來,看天空。看晚霞,如火一般將天空渲染。比往日她見過的任何一次晚霞都要絢爛。也很像緬北時常會有的傍晚。
“嘿,你也來這兒祈福嘛?”
一道有些稚嫩的童聲突然出現,打斷了她所有隨著晚霞一同流淌的思緒。
蘇濃回過頭去,看到一個小孩。和一旁環境有些格格不入的小孩。
“嗯。”
蘇濃笑著低頭,在有些逐漸昏暗起來的光線裡捕捉到一雙明亮的眸子。
“哈——你果然是漢人,會說漢話!”
小孩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突然笑起來,很是雀躍。
蘇濃笑著蹲下來和小孩平視,看著那雙笑成了一彎月牙的小眼睛,突然就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極為標準地講了一句藏語。
“你很可愛。”
聽著陌生的語言,原本雀躍的小孩像是洩了氣的皮球,整張臉一下子就皺起來,比苦瓜還要苦上幾分。
“什麼嘛,明明那麼白,明明會說漢話的……”
小孩有些沮喪的小聲呢喃被蘇濃一字不落地捕捉到,眼看著那張小嘴一癟,眼淚就要流出來,蘇濃才又開口講起了漢語。收起了想要捉弄小孩的惡劣心思。
“怎麼,找漢人是因為你也是漢人嗎?”
手上的疼痛完全消失,蘇濃動作利落地在懷裡摸起來,不一會兒就摸出一顆糖來,遞到小男孩面前。有些安慰的意思。
那張皺巴巴的小臉很快就舒展開來,看著蘇濃手中的糖,眼裡泛起渴望的光芒,卻並沒有伸手去接。
“不行,我額娘說了,不能隨便吃外人的東西。”
她聽見他這樣說,看著那顆微微昂起的小腦袋,以及控制不住往糖果上瞟來的渴望小眼神,別提有多可愛了。
“嗯……這樣啊……”
蘇濃故作遺憾地將糖果又收回了懷裡,然後使壞一樣地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你……你……怎麼可以隨便摸我的頭!”
一時間小男孩有些氣急敗壞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腦袋,耳朵卻也控制不住地紅了起來。
蘇濃看著他這般生動的樣子,又將那顆糖果拿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塞進了小傢伙的懷裡。
“這是漢族人表示友好和親近的方式。”
蘇濃開始一本正經的胡扯起來,卻沒想到對面原本有些氣急敗壞的旗人小朋友突然就鎮定下來了,露出了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