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想回到的人間。
沉沉的,無法抵抗的黑暗帶著蘇濃無限下墜。
不斷攀升的痛苦像是細線,又死死地勒住了她,叫她在下墜中急停了。
這一下幾乎叫她的肉體和靈魂都要完全破碎了,但好在,沒讓她繼續沉寂下去,反而給了她幾分難得的清醒,甚至讓她在痛苦之間恍惚地捕捉到了斷斷續續的哭腔。
不知怎的,這哭聲好像繫住了蘇濃,叫她伸出手,居然想要向上去了。
讓她生出了幾分妄念。
腦海的記憶模糊甚至開始混亂,蘇濃分辨不出,也想不到這究竟是誰。
混沌早已經將她侵蝕,由內而外,到最後能夠被想起,在腦海裡清晰放映的,好像只有一些無意義的畫面。
紅色燈光下巨大的籠子,突然飄雪的房間,等身鏡裡被風吹動的松……像是流動的照片,一幀一幀流過又變為虛無,帶走了她僅存的一些清醒。
子彈落在瓷盤上的聲音在黑夜中清晰可鑑,所發出的脆響逐漸取代了小官斷斷續續的哭聲。
一時間屋內只剩下了幾人清淺的呼吸聲以及不時發出的金屬與瓷器的碰響。
張挽玉皺著眉夾出了第十顆子彈,深吸一口氣,看來蘇濃的情況比她預想的還要嚴重許多。
又是一盆血水,已經包紮好的地方也隱隱有血滲出來。
蘇濃這一遭幾乎快要被人打成篩子,想要活下來實在是很難。
看著那張蒼白的臉卻不由聯想到她那有些變態的恢復能力,張挽玉此時只希望她蘇濃真是一隻打不死的小強。
不管怎樣,都要活下來。
包紮的布條纏了一圈又一圈,似乎並不止血,仍舊有血不斷地滲透出來,加速蘇濃生命的流逝。小官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那張愈發蒼白的臉,下意識地放輕呼吸,好像這樣,蘇濃醒過來的可能就大一些。
他固執地守在床邊,一直守到後半夜,身體實在是吃不消,暈了過去。
夜色沉沉,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桌上的蠟燭已然燒盡了,最後掙扎幾下永久地熄滅了自己的火光。
最後的黑暗將房間吞沒,只剩下了幾人交錯的清淺呼吸聲。
張挽玉平靜地抱著小官,等天明。
一種濃厚的疲憊從她的靈魂伸出滲透出來,拖住了她的所有動作,連心跳也滯緩幾下。
正要破曉時,她起身,推開了房門。
桌上整齊地擺著一套粗布麻衣,還有幾封鼓鼓囊囊的信,張挽玉騰出一隻手來扯起衣服,果然是熟悉的樣式。
正要放回去時,卻有熟悉的東西輕飄飄地從衣服夾層裡掉了出來。
那東西張挽玉再熟悉不過了,是一張有些皺皺巴巴的人皮面具,又撈起一旁的信封,肆意張揚的字,很快讓她想起了那張明豔的臉。
“張濃啊,看來你命裡有貴人相助。”
泛灰的光線很快驅散了沉沉的黑暗,填充了整間屋子。
正躺在床上的蘇濃再一次展現了她強烈的求生意志以及近乎變態的恢復能力,有些艱難地動了動手指,並短暫清醒過來幾瞬間。
她在模糊的光亮之中捕捉到一道黑影,隨後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澀就佔據了她的大腦,甚至讓她混沌的意識劇烈地清醒了幾個呼吸。
真他媽苦啊,比疼痛還要更加磨人。
想著,意識卻再一次陷入了混沌。
實在難得,張挽玉塞完藥之後居然在蘇濃臉上看見了抗拒和痛苦的神色。
這小瘋子怕吃藥?
她留的藥應該不苦吧?即想即動,張挽玉伸出舌頭將剛剛捏過藥丸的手指舔了一下。
殘留的苦澀立即透過舌尖傳遞到了大腦,讓她打了個激靈。
在小官有些詫異地注視下面容扭曲地撈起桌上的茶壺猛灌了一口。
甚至有些誇張地拍了拍胸口,那傢伙是真變壞了,這藥不得把人苦死。
張挽玉突然有些害怕,萬一這人還沒治好,先吃藥吃死了呢?但不著調的想法很快就被打斷,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
低頭,小官眨巴著大眼睛遞出一顆看起來有些皺皺巴巴的東西。
“糖。”
看著小官此時淡淡的表情,張挽玉心中居然騰昇起一股奇異的欣慰。
看,這孩子多乖巧,知道心疼長輩,這不比張佛林那個混蛋強一百倍。
正想剝開往嘴裡送時,卻被小官打斷,甚至讓她感到幾分心梗。
“藥苦,給蘇姨。”
最後張挽玉在小孩的注視下,無奈地再次掰開蘇濃的嘴,將糖塞了進去。
做完這一系列的動作,她才真正靜下心來,看著小官,看著那個孩子的孩子。
張挽玉盯著他,從淡然的眉目中依稀找到幾分熟悉的感覺。
那雙平淡無波的眼睛倒是和那孩子不像,應該是遺傳了母親吧。
很多話語,一時之間湧出來,反而全都哽在喉頭,一句也說不出來。
又想起她找到那孩子時的場景,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那株乾燥的藍色藏海花,還有早已生滿銅鏽的那隻平安鎖,全都無聲地向她訴說了一種壓抑的委屈。
身後的動靜很快地將她從低迷而又壓抑地漩渦中拉扯出來,張挽玉很快就恢復了往日的清明。
看著已經睜開眼睛的蘇濃,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是該感嘆她驚人的生命力,還是該感謝那個傢伙的藥。
但人總歸是醒了。
蘇濃睜開眼睛,看著有些老舊的床帳還有些恍惚,一時之間回不過神來。
直到有人喚她——
“蘇姨。”
有些費力地轉過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在有些混亂的記憶之中,蘇濃居然一時之間想不起這孩子是誰。
只是每呼吸一下胸腔內裡傳來的鈍痛讓她暫時也無法開口,彷彿讓她醒過來已經耗費了所剩的最後精力,最後叫她連呼吸都開始費力了。
小官似乎是察覺到了蘇濃的情況,抬起頭去看立在一旁的張挽玉,帶上幾分懇求的意味。
這會兒倒是和那孩子十成十地像。
張挽玉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又掏出一顆藥丸向蘇濃嘴裡賽去。
看著突襲過來的黑色藥丸,還未入口就格外濃郁的苦澀味道,讓蘇濃下意識地抗拒,最後卻還是在小官溼漉漉的眼神裡敗下陣來,乖順地將藥吃了下去。
難以言喻的苦澀甚至壓過了每次呼吸所帶來的鈍痛,這一次蘇濃清醒地感受到了這一份無法被普通人所接受的苦澀。
面容幾度扭曲。
張挽玉則默默退到一旁,到了杯水給自己。
好不容易,那股直衝天靈蓋的苦澀味道才逐漸變淡,有些混亂的記憶卻也歸了位。
感受到自己殘破的身體,幾乎再捱上幾槍就要完全報廢,蘇濃的內心格外平靜。死亡在向她逐漸逼近,這一次,她或許真的要死了。
她坦然地看向小官,難見地帶上幾分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