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半月,安北軍營區組織了一次短暫的探親日。

允許一些新兵,在軍法吏以及同袍長官的陪同下,離營半日,回家看看。

這一天,對昭餘澤北安置營來說,如同節日。

劉三嫂天不亮就起來,她把省下的壓餅碾碎,混著粟米熬成濃稠的糊糊,又狠心用攢下的糧票換了一小塊鹹肉,切成薄片蒸熟。

辰時剛過也就是早上七點,營區門口就擠滿了翹首以盼的軍屬。

當穿著統一皮襖,排著整齊佇列的新兵,在軍法吏的帶領下出現在營門口時,人群瞬間就熱鬧了起來。

“三哥!三哥!這裡!”劉三嫂一眼就看到了自家男人。

他穿著安北軍的皮襖,雖然臉被寒風颳得粗糙開裂,人也壯實了一些,腰桿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和半月前簡直判若兩人!

“爹!”狗娃掙脫劉三嫂的手,像個兔子一樣的躥了過去,撲進劉三懷裡。

劉三一把抱起兒子,用鬍子拉碴的下巴蹭著狗娃的小臉,哈哈笑著:“臭小子!重了!你娘肯定把好吃的都給你了!”

“三姐…”劉三抱著狗娃走到妻子面前,看著妻子凍得通紅的臉和明顯清減了的身子,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裡,只化作一聲低喚。

劉三嫂眼圈一紅,強忍著沒掉淚,笑了笑把溫在懷裡的陶罐塞給他:“快,趁熱吃!給你留的!”

劉三開啟罐子,看到裡面濃稠的肉粥和幾片油亮的鹹肉,喉頭滾動了一下。

他沒急著吃,先把狗娃放下,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塞給劉三嫂。

“啥?”

“開啟看看。”

劉三嫂疑惑地開啟布包,裡面是幾張嶄新的糧票,面額比她在工坊掙的大得多!還有一小塊用油紙包著的,黑乎乎散發陣陣香味的東西。

“這…這是?”

“糧票是營裡發的餉,我攢下的。

這塊滷肉是我表現不錯高將軍獎勵的,我沒捨得吃,想著給你和狗娃帶回去!”劉三咧著嘴,露出了一口發黃帶點黑漬的牙齒。

劉三嫂攥著糧票和那塊滷肉,看著男人粗糙的手掌上磨出的血泡和老繭,眼淚終究是沒忍不住掉了下來。

“哭啥!好日子在後頭呢!”劉三笨拙地給妻子擦淚,又抱起狗娃。

“走!回家!爹可聽說營地裡有草堂,你學會寫字沒有?”

“會了爹,能寫好多個了呢!”

“哈哈哈,成,回家寫給爹看。”

劉三將狗娃放在了肩膀上,攬著三姐的袖子朝安置營的家走去。

一名軍法吏跟了上去,旁邊一個老成一些的叮囑道:“是個顧家的,別跟太近了,按時回營就行。”

“懂的。”

類似的情景在營門口各處都有。

歸家的新兵,帶回的不僅是帶回了特意提前下發的餉錢和偶爾的獎勵,更帶回了一種叫做盼頭的東西。

他們談論著訓練有多苦,冷麵高有多可怕,但眼神裡卻透著一種老子挺過來了的自豪,以及對未來的升遷,分田的憧憬。

軍屬們看著自家男人或家小的變化,聽著他們口中那些殘酷卻充實的軍營生活,心中的擔憂漸漸被一種混雜著心疼和自豪的情緒取代。

然而,並非所有的探親都充滿溫情。

營區另一角,爆發出一陣激烈的爭吵和哭喊。

“娘!娘!我要走!我要走!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死死抱著一個老婦人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他叫王栓,是安北軍一個較為年輕的新兵,身上還穿著皮襖。

“栓兒!我的栓兒啊!”老婦人也是老淚縱橫,用力想拉起兒子。

“娘知道你苦!可…可入了軍籍,跑了就是逃兵!要砍頭的啊!”

“砍頭就砍頭!總比在那凍死,累死強!”王栓歇斯底里地哭喊著。

“娘!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我的腳!”他擼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大片的訓練傷以及淤青,又脫下破舊的鞋子,腳趾也長了凍瘡。

周圍圍滿了人,議論紛紛,有同情,有嘆息,也有鄙夷。

“哭什麼哭!像個娘們!”一聲暴喝響起。

只見張白鹿跟陳忠帶著兩個軍法吏,分開人群走了過來,臉色鐵青。

王栓看到陳忠,如同見了鬼,嚇得渾身一哆嗦,哭聲都噎住了。

陳忠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冰冷:“王栓!你的探親時間到了!立刻歸隊!”

“忠…忠哥…我…我不行了…我受不了了…”王栓哭求著。

“你…放我回去吧…”

“放你回去?”陳忠嘆息一聲,聲音陡然拔高。

“你以為安北軍是什麼地方?!坊間集市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籤兵籍的時候,按的手印是假的?!”

他抬手一指周圍看熱鬧的軍屬和新兵厲聲道:“周圍這些兄弟!哪一個不苦?誰不累?誰身上沒帶傷?!為什麼他們能咬牙挺著?就你王栓金貴,受不了這點罪?!”

“你爹是怎麼餓死的!你妹妹是怎麼被糟蹋後投了井的!”

“你全家老小就剩你娘跟你弟,你不拼命讓你老孃拼還是你弟拼?!現在,好不容易有個用刀把子掙前程的機會!你他孃的想當逃兵?!那你當初籤籍做什麼!啊!”

王栓被他吼得臉色慘白,渾身發抖,一股恐懼和羞愧湧上心頭。

“我告訴你,軍法十七條,五十四斬不是說著玩的!”

陳忠的聲音如同寒冰:“安北軍,不養孬種!更不養逃兵!今日你敢跑,明日軍法吏的刀,就會懸在你娘和你弟弟的頭上!軍法如山,這是連坐之罪!你懂不懂?!”

最後幾個字,如同晴天霹靂,不僅震得王栓魂飛魄散,也讓周圍所有軍屬和新兵臉色變了變!

“我…我…”王栓看著母親驚恐絕望的臉,看著年幼弟弟茫然的眼神,再看看陳忠張白鹿和他身後軍法吏員腰間雪亮的刀,最後一絲逃跑的勇氣也徹底消散了。

他癱軟在地,嚎啕大哭。

陳忠不再看他,對兩個軍法吏員一揮手:“拖回去!關禁閉!餓兩天!讓他好好想想!”

兩個如狼似虎的軍法吏員上前,架起癱軟的王栓,不顧他的哭嚎和老婦人的哀求,拖死狗一樣拖回了軍營方向。

看著王栓被拉進了軍營,他這才鬆了口,對著一旁的張白鹿拱手抱歉:“白鹿兄弟對不住,俺越權了。”

張白鹿搖了搖頭輕聲道:“你做,比我做要好,真是我下令,這小子就難了。”

人群沉默下來,氣氛壓抑。

陳忠微微嘆了口氣,環視一圈,目光掃過每一個新兵和軍屬的臉,聲音再次響起。

“都給我聽好了!安北軍的餉,不是白吃的!前將軍的田,不是白給的!想護住你們的窩,想守住開春分到手的地,想讓你們的婆娘娃子不挨餓受凍,不被人像豬狗一樣宰殺!就他孃的給老子把腰桿挺直了!!”

“當兵吃糧,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怕死?怕苦?也給我撐到服役結束以後!別連累你爹孃兄弟一起掉腦袋!”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時辰,擺了擺手:“晌午過後即刻回營,過時者軍法論處!都回去聚一聚吧。”

說完,陳忠不再理會眾人,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回軍營。

人群久久沒有散去。

劉三抱著狗娃,看著陳忠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兒子和妻子擔憂的臉,沉默地緊了緊拳頭。

“沒事,爹厲害著呢,走,回家。”

——

臘月初三。

時節走完了184年的最後一天,如果用公元紀法,現在已經是185年的一月一日。

晉陽。

前將軍府邸。

暖閣內,張顯正與荀彧,韓暨等人議事。

“主公,現下安北新軍編練已有月餘,汰弱留強,現存精壯九千八百餘人,高校尉來報,已初具行伍之形,雖離強軍尚遠,但也堪一用。”

荀彧翻看著一份厚厚的文書。

張顯微微頷首:“伯平練兵,我是放心的,眼下剛到臘月,時間還有讓他繼續練著,糧秣軍械供給如何?”

韓暨介面,語速很快:“按制式,安北軍可列裝皮甲已趕製出八千餘套,木盾,長矛足數,壓縮軍糧也分潤儲備了兩月之需。”

張顯點頭。

“胡人擅騎射,守城戍堡弓弩為先,強弓勁弩要充足,現下又擴了一萬多的兵籍,工坊方面的調配要順暢。”

說完,他頓了頓,看向荀彧。

“流民營地,臘月初的咬災也得安排安排,讓大傢伙多少能夠苦中作樂一下。”

荀彧臉上露出一絲笑臉:“已經提前安排下去了,不少太原百姓也幫襯了一些。”

“民風良善啊,看來我等也算是治理有方。”

民間的自發幫襯是張顯沒有想到的,他不免有些感慨。

“主公仁善,上下必有效焉。”荀彧輕笑道。

太原一郡如今的民風比幾年前的剽悍多了一些仁厚。

張顯點了點頭,目光轉向窗外紛飛的雪花:“張角屍身…安排得如何了?”

趕回晉陽敘職的穀雨低聲道:“已遣精幹人手,秘密潛回廣宗,預計…正月可至。”

張顯沉默片刻:“先尋一處依山傍水,清靜向陽之地吧。”

“諾。”

——

昭餘澤北安置營。

營區裡瀰漫著一種不同往日的熱鬧。

小集前排起了長隊。

婦人們攥著糧票,臉上帶著喜色,換取那額外配給的平價粗布,針線,還有那金貴的,帶著甜味的褐色糖塊。

孩子們圍著賣糖的棚子,眼巴巴地看著,小臉上滿是渴望。

營區中央的空地上,臨時搭起了更大的粥棚。

幾口巨大的鐵鍋裡,翻滾著紅白的肉骨,香氣撲鼻,旁邊還架起了蒸籠,裡面是熱氣騰騰的雜糧窩頭!

直道上,一車一車民間組織起來的物資往這邊送著,張顯讓親衛隊親自去監督,以防有人犯糊塗。

“加餐了!加餐了!今日咬災,太原百姓自發籌集了物資,加上前將軍的恩典!雜糧窩頭肉湯管飽!憑戶牌領取!”

伙伕們扯著嗓子吆喝,臉上也帶著笑容。

軍屬們扶老攜幼,拿著自家的戶牌,在吏員們的維持下,井然有序地排隊。

今天的營食是滿滿一大碗油花瓦亮還有不少肉屑的肉湯,和幾個熱乎的窩頭。

劉三嫂也領著狗娃排隊,領到了兩碗肉湯和六個窩頭。

到了傍晚時分,幾輛覆蓋著油布的牛車在執法隊的護送下駛入營區,荀彧竟也親自來了!

他裹著厚厚的裘氅,站在寒風中,對聚集過來的軍屬們朗聲道。

“奉前將軍令!凡安北軍士卒家眷,按戶丁,每戶領粟米十斤,粗布三尺,鹽三兩!以為咬災禮,袪來年災害!”

安置營瞬間沸騰!歡呼聲震天動地!

“謝前將軍恩典!”

“張候仁善!”

文吏們迅速在臨時搭起的棚子下襬開桌案,對照著厚厚的軍屬名冊,開始有條不紊地發放咬災禮。

劉三嫂抱著分到的沉甸甸的糧袋,一卷粗布和一小包用油紙包著的青鹽,激動得渾身發抖。

這麼多糧食!這麼多布!還有鹽!今年年節看來能過得不錯了!

她看到荀彧站在寒風中,親自看著發放,不時還溫和地對一些抱著孩子的婦人老人體恤。

這位清貴的大官,此刻在她眼裡,如同救苦救難的神仙。

“娘!你看!是張姨!”狗娃突然指著營區一處喊道。

劉三嫂望去,只見一輛樸素的青篷馬車停在營區外。

車簾掀開一角,露出一張清麗卻帶著一絲疲憊的側臉,正是張寧。

她披著素色的斗篷,目光靜靜地掃過喧鬧的營區,掃過那些捧著咬災禮,臉上洋溢著希望笑容的婦孺,最終,她的視線投向了營區外那片被白雪覆蓋的,空曠的原野。

她的眼神複雜,有欣慰,有追憶,這條路…似乎,真的走通了,這些人…有飯吃了,有衣穿了,孩子能唸書了…

她放下車簾,馬車悄無聲息地駛離,如同來時一樣安靜。

夜幕降臨,熱鬧也漸漸褪去。

窩棚裡,劉三嫂用新得的布,就著火塘的微光,仔細地給狗娃縫製著一件新的裡襯。

狗娃趴在她膝頭,已經睡著了,小臉上還沾著窩頭的碎屑跟油花,嘴角帶著甜甜的笑意。

隔壁傳來陳阿婆斷斷續續哼唱的的小調,帶著冀州老家的腔調。

遠處,安北軍大營的方向,隱隱傳來操練的口號聲,在寒風中鏗鏘有力。

凜冬未去,風雪依舊。

咬災節:

臘月初一在東漢民間被稱為“咬災節”,寓意透過特定習俗驅除災禍,祈求新年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