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接過,對著光仔細看了看上面的印鑑和花紋,又用指甲在特定位置颳了刮,確認無誤,利索地拿起一個標準斤木勺,從一個半人高的大木桶裡舀出兩斤顆粒飽滿的粟米,倒入劉三嫂撐開的布袋裡。

“大娘,拿好。”小吏態度不熱情,但也不倨傲,公事公辦。

“哎,謝謝官爺!”劉三嫂喜滋滋地抱緊布袋。

這可是實打實的糧食!不是稀粥糊糊!回去摻著野菜,夠她和狗娃吃好幾頓紮實的飯了!她猶豫了一下,又用剩下的一張小額糧票,換了一小撮的鹽,沒鹽的飯吃了也沒多少力氣。

抱著米和鹽往回走,路過營區裡新設的“蒙學草棚”時,她忍不住停下腳步。

草棚裡點著好幾盞廉價的油燈,光線昏暗,卻暖意融融。

幾十個半大孩子,從五六歲到十二三歲不等,擠在簡陋的條凳上,前面,是一個穿著得體富態的老先生,正指著牆上掛著一塊刷了黑漆的木板,用石灰筆在上面寫字。

“人之初,性本善…”老先生的聲音蒼老卻清晰。

孩子們跟著念,聲音參差不齊,卻帶著一種新奇的認真。

狗娃也在裡面,坐得筆直,小臉凍得通紅,眼睛卻亮晶晶地盯著黑板。

劉三嫂看著兒子,鼻子有點發酸。

在冀州,讀書識字那是地主大戶家的事,她家狗娃,一個黃巾賊的兒子,如今也能坐在學堂裡,跟著先生唸書了!這在幾個月前,她是想都不敢想。

“三嫂,接狗娃呢?”旁邊一個同樣等著接孩子的婦人打招呼。

“哎,李嬸子。”劉三嫂認出她來,跟自己一樣也是家裡男人從軍了的軍婦。

李嬸子看著棚裡的孩子,感慨道:“老先生仁義啊,這麼大年紀,風雪天還來教這些泥娃子,聽說束脩全免,紙筆都是郡學裡勻出來的。”

“是前將軍仁義!”旁邊一個老漢插話,他是營裡的木匠。

“聽說這蒙學夜校,是前將軍親自點了王烈王公督辦的!筆墨紙硯,都是府庫裡撥的!娃娃們能認幾個字,將來總比我們這些睜眼瞎強!”

“可不是!我家那口在安北軍裡捎信回來,那信是請營裡識字的文書代寫的,可落款是他自己歪歪扭扭畫的押!說是高將軍說了,當兵的不識字,連軍令都看不懂,升遷都輪不上!”李嬸子說道。

眾人紛紛點頭,看著草棚裡那些跟著先生搖頭晃腦唸書的孩子,眼中充滿了希冀。

這讀書聲,在這流民營地裡,比什麼都金貴。

劉三嫂接了狗娃回家,用新換的粟米混著野菜煮了稠粥,又用鹽調了味。

狗娃吃得小肚子滾圓,直說比營裡的糊糊香。

吃完飯,狗娃趴在草鋪上,藉著火塘的光,用一根燒黑的木棍,在劉三嫂掃平的一塊泥地上,歪歪扭扭地畫著白天學的“人”字和“初”字。

“娘,你看!這是‘人’,先生說,頂天立地的就是人!”狗娃興奮地指給劉三嫂看。

劉三嫂看著地上那兩個稚嫩的筆畫,再看看兒子亮晶晶的眼睛,一天的疲憊彷彿都消散了。

她摸著狗娃的頭:“好,好!我兒會寫字了!比你爹強!將來一定有出息!”

夜深了,寒風在窩棚外呼嘯得更緊。

劉三嫂摟著熟睡的狗娃,聽著風聲,卻不再像在廣宗時那樣感到絕望和恐懼。

懷裡的兒子溫熱,角落的糧袋裡有實實在在的米,男人在軍營裡,雖然提著腦袋,但好歹有了奔頭,這幷州的天,似乎真的不一樣了。

她知道開春可能要打仗,胡虜兇殘她也知曉,但此刻,在這厚實的窩棚裡,在這點微弱的希望支撐下,凜冬似乎也沒那麼難熬了。

她緊了緊蓋在兒子身上的舊棉被,也沉沉睡去。

昭餘澤畔,安北軍大營。

夜色如墨,寒風捲著雪沫子抽打在營寨的柵欄和哨塔上,發出嗚嗚的鬼嘯。

校場上積雪盈尺,此刻卻黑壓壓站滿了人。

四周高牆火光照耀堂皇。

近萬名入營十三天的安北軍士卒,在凜冽的寒風中站成一片歪歪扭扭的方陣。

他們大多隻穿著單薄的皮襖或夾襖,凍得瑟瑟發抖,牙齒咯咯作響。

點將臺上,只燃著兩支粗大的火把。

跳躍的火光映照著高順那張如同花崗岩雕琢出來的冷硬麵孔。

他身披鐵甲,按刀而立,像一尊沉默的煞神。

陳忠和張白鹿一左一右侍立在他身後。

陳忠穿著嶄新的安北軍司馬皮甲,努力挺直腰板,眼神銳利地掃視著臺下這些昔日的袍澤兄弟。

張白鹿則面無表情,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

“冷嗎?”高順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寒風,砸進每個人的耳朵裡,冰冷得不帶一絲情緒。

臺下死寂,只有風雪的嗚咽。

“老子問你們,冷嗎?!”高順猛地提高了音量,如同炸雷!

“冷…”稀稀拉拉,帶著顫抖的聲音響起。

“大點聲!沒吃飯嗎?!”

“冷!!”這一次,近萬人用盡力氣嘶吼出來,帶著被嚴寒折磨的怨氣。

“冷就對了!”高順的聲音斬釘截鐵。

“記住這透骨的冷!記住這凍掉腳趾頭的冷!想想你們的婆娘娃子,爹孃兄弟!他們現在,是不是也縮在窩棚裡,凍得發抖?!”

臺下騷動起來,很多人想起了家中的親人。

“開春了,胡虜的刀子,只會比這風更冷!他們的馬蹄,會踏碎你們剛分到的田地!他們的箭,會射穿你們窩棚的草簾!你們婆娘娃子的血,會把這雪地染紅!”

高順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刮過每個人的心。

“告訴老子!你們想不想讓自家婆娘娃子,也嚐嚐這凍掉腳趾頭的滋味?!想不想看到自家的窩棚被燒,剛播下的種子被胡虜的馬蹄踩爛?!”

“不想!!”這一次的吼聲,凶氣高漲。

別看是黃巾軍,但這些人見識過的慘烈戰場甚至要比一些幷州軍卒還多。

“不想,就給老子站直了!挺起你們的脊樑骨!”高順厲喝。

“從你們簽下兵籍,領了安北軍號牌的那一刻起,你們就不再是流民草寇!你們是兵!是戍守邊牆,護佑家小的盾!是砍下胡虜腦袋,換糧換田換前程的刀!”

他猛地拔出腰間的環首刀,雪亮的刀鋒在火把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軍法!就是爾等的天!”

“十七條!五十四斬!就是懸在爾等脖子上的刀!”

“怯戰退縮者!斬!”

“……”

高順每念一條斬令,聲音就拔高一分,冰冷刺骨。

這段時間他重複最多的話語就是軍法十七條,五十四斬,為的就是要讓一眾安北軍卒牢牢記住。

“軍令如山!違令者,無論何人,立斬不赦!”高順收刀入鞘,動作乾淨利落。

“聽清楚沒有?!”

“聽清楚了!!!”近萬人大聲嘶吼著,聲音中透著一股狠勁。

“好!”高順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他抬頭看了看月亮,發現時辰未到,便繼續站在風雪之中,直到今日的體訓結束。

“現在,各營各曲,帶回營房!明日依舊卯時初刻校場點卯!遲到者,你們想必也清楚了!”

隨著解散的命令,許多人幾乎是互相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朝著分配給他們的營房挪去。

營房裡是大通鋪,鋪著厚厚的乾草。

這裡的條件不算簡陋,房間裡也是溫暖如春,每人還有一條棉被。

新兵們擠在通鋪上,裹著被子,沉默籠罩著營房。

“媽的…凍死老子了…”角落裡,一個漢子低聲咒罵:“這他孃的是人過的日子?比在廣宗鑽死人堆還難受!”

“少說兩句吧。”旁邊一個年紀稍大的老兵油子低聲道。

“你自己好好想想,真的比鑽死人堆難受嗎?”

他不吱聲了。

“給。”

黑暗中,一塊硬邦邦的東西塞到他手裡,是半塊壓餅。

“你?”漢子一愣,看向身旁的同袍。

“省著點吃,墊墊肚子,扛凍。”給他壓餅的那人聲音很低。

“想想你娘,想想分了田,你娘你婆娘就不用大冬天去外面挨凍了。”

漢子攥緊了那半塊壓餅,鼻子一酸,沒再說話。

接下來的日子,對安北新軍來說,如同地獄。

卯時初刻也就是凌晨五點左右,幷州的天還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刺耳的集合號角就劃破了寒夜的寂靜。

新兵們像受驚的兔子,從冰冷的通鋪上彈起來,手忙腳亂地套上皮襖,抓起木質訓練武器,衝向校場。

晚到一步,迎接他們的就是軍法司馬張白鹿和他手下那些不講一點情面的軍法吏!

晨練只有一個內容,在積雪覆蓋的校場裡繞著跑圈,直到跑得渾身熱氣蒸騰,驅散寒意,也跑掉最後一絲睡意和懶惰。

然後是枯燥到令人發狂的佇列操練。

“立正!”

“稍息!”

“向左轉!”

“向右轉!”

“齊步走!”

高順以及那些幷州軍老骨幹,如同最嚴厲的教頭,吼聲震天。

動作稍慢,姿勢不對,輕則劈頭蓋臉的怒罵,重則當胸一腳踹翻在雪地裡。

“廢物!連左右都分不清!上了戰場,就是給胡狗送腦袋!”

“腿軟了?要給你再加十圈嗎?”

“看齊!看齊!眼睛瞎了?!你前面胡狗的馬刀可不會瞎!”

一天下來,新兵們累得像散了架,手腳凍得麻木,耳朵裡全是長官的咆哮和同伴的喘息。

伙食是管飽的粟米粥或豆飯,加上鹹菜疙瘩,一塊肥肉,一碗油花滿滿的蛋湯。

高順會壓榨掉每一個人的極限體力,但肉食油水他也緊著供應。

好在前將軍張候無比的支援,凍肉幾乎是三五天就會送來萬斤左右,還都是肥的居多。

度過了前期的佇列隊形訓練,後面的器械訓練更是慘烈。

拿著沉重的木刀木槍,一遍遍枯燥地劈,刺,格擋。

高順的要求是,動作必須標準,力道必須用足,否則重來!練到手臂腫得抬不起來,練到吃飯時連筷子都拿不穩。

“疼?!疼就對了!記住這疼!”高順的咆哮聲是訓練場上不變的背景音。

“上了戰場,胡狗的刀砍在你身上,比這疼百倍!現在多流汗,是為了戰場上少流血,甚至是丟命!是為了保住你們身後的家!”

最讓人絕望的是雪地潛伏。

趴在冰冷的雪地裡,身上只蓋著薄薄一層雪偽裝,一動不動,一趴就是幾刻鐘,半個時辰。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暴露的面板,凍得骨頭縫裡都透出寒意。

劉三在一次潛伏訓練中差點凍僵,是旁邊的陳忠發現不對,狠狠掐了他的人中,才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

醒來後,劉三看著陳忠凍得發紫的臉,嚎啕大哭:“忠哥…我想我婆娘…還有狗娃,這兵…我不想當了…太苦了…”

陳忠一把揪住他的領子,眼睛通紅:“不想當?!你婆娘兒子在營裡指著你分田過好日子!你現在撂挑子?信不信老子現在就按軍法砍了你!

想想冀州!想想你是怎麼逃出來的!想想那些餓死在路邊的鄉親!這點苦都吃不了,你他孃的別說是俺兄弟!”

劉三看著陳忠眼中那股子熟悉的,屬於黃巾老營兄弟的狠厲,又想起冀州那些慘狀,哭聲噎在了喉嚨裡。

他狠狠抹了把臉,抓起冰冷的木槍,重新爬回了雪窩裡。

殘酷的訓練,如同大浪淘沙。

有人崩潰,被鞭笞,被關禁閉,甚至被當眾杖責後逐出了軍營。

更多的人,則在痛苦和恐懼中,眼神漸漸變得不一樣了。

褪去了惶恐和麻木,多了一絲屬於軍人的堅忍和兇狠。

佇列漸漸整齊,號令漸漸統一,劈砍刺殺的動作也帶上了凌厲的殺伐之氣。

高順的兇名,在安北新軍乃至整個流民營地,都達到了頂點。

孩子們哭鬧,大人只要嚇唬一句“再哭就讓冷麵高把你領走”立馬就能止住哭聲。

然而,就在這嚴苛的訓練中,沒有在黃巾營中體會過的同甘共苦也在悄然建立。

漸漸地他們發現,不管他們在練什麼,那個被他們叫成冷麵高的主將也在跟他們坐著同樣的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