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身著緋紅官袍,補子上繡著猙獰的虎紋,腰繫玉帶,玉帶鉤是成色極佳的和田玉,雕著展翅雄鷹的紋樣,襯得人身形愈發挺拔。
這是正二品武官的規制,品級與六部尚書相同。
只見其約莫四十多歲,面容方正,額間刻著幾道淺紋,卻不顯老態,反而添了幾分久居高位的威嚴,正是王子騰,王夫人的兄長,元春的舅舅,如今京城裡勢頭最盛的武官之一,也是今日姻親宴上,東宮早已備好席位的重要親眷。
王子騰一雙眼睛狹長,目光看向主位,神色添了幾分對儲君的敬重。
“臣王子騰,參見太子殿下。”行至主位前三步遠,停下腳步,既沒有像外臣那般行叩首禮,也不像賈赦那般隨意,而是帶著親眷對儲君的得體禮數,端正行了個武官的拱手禮,聲音洪亮:“蒙殿下記掛,邀臣來赴這場姻親宴,臣今日特意早些處置完公務趕來,倒沒誤了時辰。”
“王大人這話就見外了。”晏承平當即起身,伸手虛扶的幅度比對待其他親眷更顯熱絡:“你是元妃的親舅舅,今日這宴本就是為姻親相聚備的,哪有‘記掛’一說,早就讓人在賈將軍上首備了席位,”
刻意提“親舅舅”“早備了席位”,就是要把話挑明,今日不談朝堂權術,先論親眷情分,這既是姻親宴的本分,也是拉近彼此的底氣。
“殿下費心了,倒讓臣有些受寵若驚。”王子騰聞言,臉上露出一抹真切的笑意,順勢直起身,目光掃過賈赦上首那張鋪著紫絨軟墊的圓凳,顯然也瞧見了那早備好的席位:“說起來,臣也有些日子沒和姐夫、內侄們聚聚了,今日藉著殿下的宴,正好敘敘親眷情分。”
“正是這個理。”晏承平抬手示意入座:“快請坐。”
宮人連忙上前引路,王子騰欠身謝過,走到賈赦上首的席位坐下,動作沉穩卻不僵硬,坐下時還特意對身旁的賈赦笑了笑。
晏承平看著王子騰落座時從容應對的模樣,心下暗自點頭,這般沉穩氣度,言行間的分寸拿捏,才配得上京營節度使的位置,也難怪後來能坐到九省統制的正一品高位。
能在朝堂與軍中步步攀升,把王家從四大家族裡抬得更穩,豈會是庸碌無能之輩?
只是轉念想起那些關於王子騰結局的傳聞,都說王子騰是病逝,但事情哪裡是這麼簡單。
四大家族盤根錯節,賈、史、王、薛四家聯姻,早就是朝堂上一塊難啃的硬骨頭,而王子騰,手握兵權,既是王家的頂樑柱,更是四大家族對外的旗幟,只要他站著,四大家族就有恃無恐,朝堂上那些盯著這四家的勢力,便不敢輕易動手。
可旗幟倒了呢?
事實上,王子騰一倒臺,四大家族沒了他手裡兵權的庇護,賈家沒了外援,那些貪腐、僭越的舊賬,不就一一被翻了出來,抄家的旨意下來,榮國府這座看似風光的大廈,說塌就塌。
就像多米諾骨牌,從王子騰這塊最關鍵的牌倒下去開始,剩下的,不過是順理成章的崩塌。
晏承平心裡想著面上卻半分不顯急色。
四大家族的興衰是積年的因果,王子騰這塊“旗幟”倒與不倒,不是今日一場宴能左右的,眼下更要緊的,是藉著這場姻親宴,先把親眷間的情分維繫住,把東宮的姿態擺得妥帖。
至於日後的變數,有的是時間慢慢籌謀,不必急於這一時。
“今日諸位親眷能賞光赴宴,孤甚是高興。”晏承平想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足夠讓整個殿內都聽得清晰:“眼下人也基本到齊了,不必再等,傳下去,開宴。”
話音剛落,殿外候著的宮人便齊聲應了聲“喏”,聲音整齊卻不喧鬧。
緊接著,原本候在殿側的膳房宮人便端著熱氣騰騰的菜餚魚貫而入,首道上的是胭脂鵝脯,瑩潤的胭脂色裹著琥珀般的湯汁,放在描金盤裡,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跟著是糟鵪鶉,醇厚的糟香飄得滿殿都是,引得賈赦忍不住嚥了口唾沫,還有燉得酥爛的鹿筋、清蒸的鱸魚,一道道菜餚擺上案几,鎏金的餐具襯著各色吃食,瞬間讓席面熱鬧起來。
晏承平看著宮人有條不紊地佈菜,又瞧了眼席上眾人或期待、或規矩的神色,端起面前重新斟滿的惠泉酒,對著席上眾人舉了舉:“諸位不必拘謹,就當在自家府裡一般,今日只管盡興。”
王子騰率先端起酒杯回應,賈赦、賈政等人也連忙跟著舉杯,連寶玉都被賈政示意著端起了果汁杯,殿內原本稍顯嚴肅的氛圍,隨著開宴的聲響與眾人舉杯的動作,徹底變得鬆弛起來。
西側的女賓席上。
元春身著淡粉色紗質宮裝,領口繡著纏枝蓮紋,裙襬垂著細碎的珍珠流蘇,薄紗透氣,襯得麗人姿態溫婉卻不失東宮妃的端莊。
“外祖母,這是按府裡廚房的方子做的,您嚐嚐還是不是往日的味道。”元春親手端過宮人遞來的描金食盒,從中取出一碟溫著的棗泥糕,用銀筷夾起一塊,輕輕放在賈母面前的白玉碟裡。
“太子妃費心了,老身怎當得起您親手佈菜。”賈母忙欠身扶碟,語氣裡滿是疼惜卻不失禮數。
元春見狀,心下了然,如今有著太子妃的身份,連祖孫間的親近都要隔著一層禮數。
“哎喲,老祖宗您這話就見外了!”鳳姐兒當即笑著接話,聲音亮堂卻不張揚,身上穿著水紅色紗綾長衫,兩彎吊梢眉下,那雙狹長的鳳眸微微眯了起來,嗔笑道:“太子妃是您嫡親的外孫女,就算如今身份尊貴,骨子裡的親分也斷不了,這棗泥糕要是旁人布的,您未必覺得香,偏是太子妃親手夾的,才合您的口腹不是?”
說著,還故意朝元春眨了眨眼,語氣裡帶著幾分打趣的熱絡,卻半點不越矩。
賈母被逗得笑出了聲,伸手拍了拍鳳姐兒的手背:“你這猴兒,就會說些討喜的話。”
王夫人也跟著抿唇淺笑,連殿外縈繞的雅樂都似柔和了幾分,李紈抱著賈蘭坐在最末席,沒湊著說笑,只低頭輕聲給賈蘭整理領口,見賈蘭盯著案上的棗泥糕咽口水,便用小銀勺挑了一點遞到他嘴邊,動作輕緩又耐心。
迎春坐在探春身旁,淡紫色薄羅裙裹著少女纖瘦的身子,垂著眼簾,嘴角噙著一絲極淡的笑意,沒插一句話,待笑聲落了,便又恢復了往日的嫻靜。
探春身著淺綠色紗裙,手裡捏著柄象牙柄團扇,扇面輕輕搖著,l英挺的修眉下,明亮的眸子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元春。
滿席間,酸梅湯的清冽混著棗泥糕的甜香,鳳姐兒的笑語、賈母的溫嘆與元春偶爾的應答交織在一處,既有東宮宴的規矩,又藏著榮國府親眷的熟稔暖意。
一舉一動,倒真有幾分往日榮慶堂聚宴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