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靜得只剩下燭火噼啪聲,元春低著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玉筷的稜紋。

在宮裡待了這些年,早已練出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方才殿下看向平兒的那幾眼,雖一閃即逝,卻沒能逃過她的眼睛。

才到了東宮,平兒就被殿下都留意到了,祖母果然是老道。

“這丫頭瞧著倒是穩妥。”晏承平忽然開口,目光從平兒身上移開,落在元春面前的粥碗上,語氣聽不出什麼波瀾,輕聲問道:“是從家裡帶來的舊人?”

“回殿下,是家裡帶來的舊人。”

元春抬眼時,臉上已漾起溫和的笑意,像春風拂過湖面:“原是璉二嫂子身邊的丫鬟,名叫平兒,臣妾想著東宮規矩重,怕別處來的人伺候不慣,璉二嫂子便說,平兒最是妥帖,讓她跟著臣妾,也能讓臣妾少些生分。”

“殿下嚐嚐這個?”說著,元春拿起塊定勝糕遞過去,聲音溫婉道:“比方才的更軟糯些。”

“璉二嫂子?”晏承平接過糕點,低笑一聲,語氣裡帶了點玩味:“就是那個在孤跟前討‘管教’的鳳辣子?”

想到在榮國公府“認親”時,叉著腰跟他撒嬌,說什麼“求殿下管教”的鳳姐兒,眉眼間那股潑辣勁兒,倒比滿園的牡丹還惹眼。

“殿下還記得呢。”元春被這話逗得彎了眼,雪膩的臉頰上浮上兩抹淺淺的梨渦:“那日璉二嫂子原是說笑,偏生她那性子,說話做事都帶著股爽利勁兒,倒讓殿下見笑了。”

“爽利是真,精明也是真。”晏承平咬了口定勝糕,輕笑道:“只是沒想到,她竟捨得把身邊的人送來。”

“殿下說笑了。”元春端粥碗的手頓了頓,隨即笑道:“璉二嫂子原是疼平兒,說平兒跟著臣妾,比在她身邊更體面。”

晏承平聽後瞭然,那鳳姐兒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平兒跟著她這些年,裡裡外外的賬目、人情,離了平兒,鳳姐兒那管家的威風得折去一半。

肯把這左膀右臂放出來,無非是掂量著東宮的分量,知道這是樁穩賺不賠的買賣。

晏承平側眸看向侍立一旁的平兒,只見麗人垂在身側的手正輕輕絞著帕子,指節被帕子勒出淺痕,卻依舊脊背挺直,半分慌亂也無。

果然是鳳辣子調教出來的人,連聽著主子議論自己,都能站得這樣穩。

晏承平忽然來了興致,目光掠過暖閣門口,隨口問道:“方才在門外看著的那幾個,也都是從家裡帶來的舊人?”

“是呢。”元春心裡微頓,隨即明白點喜愛是留意到了陪嫁的丫鬟,抬起那雙柔潤的眸子看向晏承平,眉眼彎彎的柔聲到:若是殿下不介意,臣妾讓她們進來給殿下見個禮?”

“也好。”晏承平輕輕點了點頭,指尖敲了敲案面:“往後在東宮當差,總得知個臉熟。”

元春聞言瞭然,便對平兒使了個眼色,平兒會意,輕步退至外間,裙裾掃過地面,連點聲響都未曾驚動。

不多時,廊下便傳來輕細的腳步聲,四個丫鬟依次掀簾而入,青竹簾被掀起時發出細碎的響動,她們齊齊垂首站定,裙角在地面鋪成一片深淺不一的青碧色。

“這是金釧兒。”

元春先指了指最左邊的丫鬟,穿著件藕荷色比甲,鬢邊彆著支赤銀簪,聽見點名便上前一步,屈膝時腰桿挺得筆直,聲音清亮不怯場:“奴婢金釧兒,給太子殿下請安。”

金釧兒原是王夫人身邊最得臉的,見慣了場面,便是在太子面前,也帶著幾分從容的體面。

“這是她妹妹玉釧兒。”挨著金釧兒的丫鬟隨即行禮,動作比姐姐慢半拍,頭也垂得更低,聲音細弱些:“奴婢玉釧兒,見過殿下。”

玉釧兒性子素來靦腆,跟在姐姐身後時總有些怯,此刻指尖緊緊攥著帕子,指節都泛了白,卻也規規矩矩,不敢失儀。

晏承平看著兩姐妹,目光在金釧兒臉上稍作停留,眉眼周正,膚色是常年在內院養著的白皙,身量中等,肩背勻稱,站在那裡不卑不亢,倒像株被精心打理過的海棠,既有花的豔,又有枝的挺。

再看玉釧兒,眉眼竟與姐姐有七八分像,只是輪廓更柔和些,眼角的弧度沒那麼翹,顯得文靜許多,身量比姐姐金釧兒略矮些,肩也窄窄的,像株沒長開的玉蘭,怯生生地挨著姐姐,連垂首的模樣都帶著股惹人憐的溫順。

若說金釧兒是映著日頭的水,亮堂又潑辣,玉釧兒便是浸著月光的泉,安靜且柔和,兩姐妹站在一處,容貌相似卻性情迥異,倒像把榮國府內院的兩種活法,都擺在了眼前。

記得這兩姐妹可是王夫人身邊的人,尤其是金釧兒,原著中可是因為寶玉的調戲,被王夫人趕出了府,最後投井自盡,沒想到卻來了東宮。

元春將晏承平這細微的變化看在眼裡,殿下目光在金釧兒姐妹身上稍作停留,那眼神裡雖無明顯波瀾,卻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

這兩姐妹是母親特意送來的,說東宮不比家裡,規矩多、人情雜,身邊總得有幾個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才安心。

金釧兒姐妹倆模樣周正,又是打小在府裡調教出來的,規矩禮節樣樣周到,留在身邊備用最是穩妥,總強過用那些不知底細的外人,免得被人鑽了空子、壞了事情。

元春明白,母親這是聽了祖母的話,真心為她在東宮的處境著想,才把這兩個信得過的人送到自己身邊。

“這是小紅”

元春見晏承平的目光轉向第三個丫鬟,便溫和開口:“在府裡時,臣妾便瞧著她清秀俏麗,又最是伶俐,眼裡心裡都擱著活計,尋常交代些雜事,從不用多費口舌,便留在身邊伺候了。”

小紅聽得這話,臉上泛起層薄紅,忙往前湊了半步,屈膝時腰桿挺得筆直,聲音裡帶著幾分被主子認可見的雀躍:“奴婢小紅,給太子殿下請安。”

小紅個原不過是個灑掃的小丫頭,在府裡有什麼體面,那日恰跟著父母的去清點妝奩,正遇著大姑娘隨口問起庫房裡存著的那批江南新貢的素綢,旁人都支支吾吾說不出明細,偏她記得前幾日剛盤過庫,一五一十報得清楚,連哪箱是雨過天青、哪箱是月白,都分毫不差。

大姑娘當時便多看了她兩眼,笑道:“這丫頭倒細心”過後便讓人傳話,把她調到了自己院裡伺候。

小紅至今記得那日挪住處時,府里人的驚訝,可她攥著包袱皮兒,只覺得胸口的氣都順了。

原以為這輩子就做些灑掃喂鳥,混到年紀配個小廝,沒想到竟能得大姑娘青眼,如今還跟著進了東宮,這福氣,是她從前想都不敢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