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本宮。

殿內早已鋪設妥當,硃紅描金的拔步床佔去了半間暖閣,掛著的“百子千孫”帳用蜀錦織就,流蘇垂落時簌簌有聲,帳上繡的麒麟送子圖在燭火下活靈活現。

床上鋪著九層鴛鴦錦被,被角滾著赤金窄邊,壓在底下的褥子暄軟得像堆雲絮,臨窗的描金案上,銀盤裡碼著子孫餑餑,熱氣裹著桂花糖的甜香漫開來。

旁邊的汝窯碗裡盛著長壽麵,細如銀絲的麵條纏著臥在碗底,臥著的荷包蛋顫巍巍晃著金邊。

最惹眼的是那對胳膊粗的龍鳳喜燭,紅燭上盤著的金龍綵鳳鱗羽分明,燭芯爆出的燈花“噼啪”輕響,將滿室都映得通紅。

元春卸去沉重的翟衣,那身十二章紋的禮服被宮女們小心翼翼捧在漆盤裡,露出底下月白的中衣,端坐在梳妝檯前,看著銅鏡裡自己的影子,鬢邊的鳳釵卸下時,鬢角的碎髮便鬆鬆垂了下來。

平兒捧著描金漆盒上前,指尖沾了點桂花油,輕輕將元春頸側碎髮抿順。

螓首上的同心髻綰得極穩,赤金點翠的鳳凰步搖斜插在髻上,珍珠垂到頰邊,隨著元春的呼吸輕輕顫動。

“姑娘這髮髻,是奉迎夫人按著古譜梳的,說‘同心’二字,原是要新人共守的。”平兒的聲音輕柔,指尖避開步搖上的翠羽,怕碰亂了這精心打理的模樣。

元春看著鏡中的自己,正怔忡著,殿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隨即簾布被輕輕掀開,不由的芳心一顫。

晏承平走了進來,身上已褪去九章袞冕,換了身石青杭綢常服,領口繡著暗紋的流雲,倒比白日裡多了幾分溫和,身後內侍捧著描金漆盤,盤中一對白玉盞盛著琥珀色的合巹酒。

元春依禮起身,垂著眼不敢看晏承平,肩頭微微收著,透著股怯生生的溫潤,身上月白中衣的領口繡著圈極細的銀線,襯得脖頸愈發瑩白,像上好的羊脂玉被裁成了段,直到肩頭才被中衣掩住。

腰間繫著條水紅汗巾,鬆鬆打了個如意結,將中衣勾勒出纖細卻不單薄的腰肢,往下便是垂落的裙襬,隨著麗人起身的動作輕輕掃過地面,素淨裡藏著幾分含蓄的豐腴。

鬢邊那支赤金點翠鳳凰步搖最是惹眼,鳳凰的尾羽斜斜掃過元春的臉頰,顆顆珍珠順著弧線垂落,將那點未施脂粉的白襯得愈發剔透。

元春的眉眼本就生得周正,此刻垂著眼,鼻樑秀挺卻不尖削,唇瓣是自然的淡粉色,唇角微微抿著,帶著點未散的羞怯。

晏承平的目光落在元春身上,從鬢邊的步搖到腰間的汗巾,再到裙襬掃過地面的弧度,忽然在心裡暗贊。

白日裡在正殿,元春以金杆團扇半遮著臉,只隱約見得個輪廓,此刻團扇早已收在案上,臉上未施脂粉,倒比初見時更顯素淨,偏這素淨裡透著股珠圓玉潤的富態,不是深宅能養出這副不疾不徐的氣度,連帶著體態都帶著幾分貴氣。

世家貴女,有的豔若桃李,卻失了幾分端莊,有的端方持重,又少了些生氣,元春偏是中和的,眉眼間帶著江南女子的柔,骨架裡卻藏著北方閨秀的穩。

像元春身上這件月白中衣,素淨卻不寡淡,恰到好處。

“今日辛苦。”晏承平遞過一盞酒,聲音比白日裡低了些,帶著點剛卸去威儀的鬆弛。

元春伸手去接,指尖剛觸到玉盞,忽然想起方才奉迎夫人的話,合巹前該有掀蓋頭的禮,只是皇家不比民間,便以團扇代蓋頭,入了暖閣撤去扇,便算掀了蓋頭見了真容。

這麼想著,指尖微微一顫,玉盞在掌心晃了晃,酒液卻一滴未灑,兩人手臂相交時,元春的袖口蹭過晏承平的常服,月白中衣的素淨與石青暗紋相疊,倒像水墨畫上點了筆淡彩。

酒液入口,帶著蜜甜的暖意,順著食道往下淌,竟把心口的慌也壓下去幾分。

“忙了一天,想來也餓了。”晏承平將空盞放回案上,揚手對外間道:“把備好的食盒呈上來。”

外間應聲傳來輕響,福安領著小丫鬟端著描金食盒進來,掀開盒蓋時,一股淡淡的米香,裡面是四樣精緻點心,棗泥餡的如意卷、桂花糖蒸的定勝糕、切成細塊的杏仁酥,還有一小碗溫著的雞絲粥,都是些軟糯好克化的吃食,顯然是提前備下的。

元春看著那些點心,忽然想起清晨起身時,母親往她手裡塞的那塊茯苓餅,當時只顧著緊張,早不知丟在了哪個妝奩盒裡,此刻聞著粥香,腹中空空的感覺才猛地湧上來,不自覺的抿了抿粉唇。

“嚐嚐吧,”晏承平已拿起一塊定勝糕,遞到元春面前:“御膳房做的,不甜膩。”

元春遲疑著接過來,指尖觸到糕點的溫熱,小口咬下,桂花的清甜混著米香在舌尖散開,竟比方才的合巹酒更讓人安心。

原以為東宮規矩森嚴,殿下又是這般不怒自威的性子,斷不會留意這些瑣碎,卻沒想連吃食都想得這樣周到。

“平兒,”元春餘光瞥見晏承平看著桌上的膳食,彎彎的眼睫下,美眸閃動,側頭對侍立一旁的丫鬟道:“再取雙乾淨的筷子來。”

平兒???

晏承平的動作頓了頓,抬眼看向那應聲“是”的丫鬟。

那丫鬟屈膝應下時,脊背挺得筆直,卻無半分張揚,身上是一襲天青色暗紋綢比甲,滾著極細的銀線邊,底下配著月白綾子褲,褲腳利落收在青緞軟鞋裡,腰間繫著條藕荷色軟緞汗巾,打了個小巧的如意結,素淨中透著妥帖。

麗人轉身去取筷子時,鬢邊那支累絲小銀簪隨著動作輕晃,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晏承平這才看清全貌,身量不算高挑,卻勻稱得恰到好處,肩背圓潤不塌,走起路來像株臨風的新柳,看著輕便,偏帶股穩穩的勁兒。

眉眼算不上絕色,卻生得格外周正,眼尾微微上挑,眼波流轉時像含著點笑意,卻又不過分熱絡,鼻樑秀挺,唇瓣是自然的淡粉,嘴角總抿著三分機靈,七分穩妥。

最難得是那雙手,剛把筷子遞過來時,瞧見手背豐腴,指尖卻纖細,想來是在榮國府操持慣了實務的,偏又保養得宜,不見粗糲。

這模樣,倒真應了“俏平兒”三個字。

是他想的那個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