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娣您瞧,這便是沅香榭了。”
張嬤嬤引著吳清沅穿過抄手遊廊,轉過一片疊石假山,眼前忽然開闊起來。
吳清沅抬眼看去,三間硬山式軒榭靜靜立在晨光裡,灰瓦屋頂配著綠琉璃滴水,簷角微微翹起,既沒有太子妃居所的富麗,又比尋常宮苑多出幾分雅緻。
吳清沅輕輕“咦”了一聲——門楣上懸著的“沅香榭”匾額,竟是娟秀的小楷,筆畫間藏著溫潤的氣,倒像是為她量身定做一般。
“這榭雖名為‘榭’,規制卻格外周正。”張嬤嬤是宮裡的老人,說話做事都透著穩妥:“殿下說,良娣是知書達理的閨秀,住得素淨些好,又不能失了身份,便定下這規制。”
吳清沅跟著嬤嬤往裡走,雕花門窗上的纏枝香花紋路細膩,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影。
外間紫檀木長案上,青瓷香爐正嫋嫋吐著煙,一股清雅的沉水香漫在空氣裡,不濃不烈,恰好壓得住宮苑裡慣有的甜膩。
“內間請。”張嬤嬤撩開素色門簾。
內間的帳幔是淺碧色羅紗,微風拂過,隱約可見上面繡著暗紋,一邊是沅水泛舟,一邊是香蘭吐蕊,在光線下泛著淡淡的光澤。
吳清沅指尖輕輕撫過帳沿,心頭忽然湧上一陣暖意。
“院裡景緻也不錯,良娣不妨去瞧瞧。”
水面映著天光雲影,階前青石板縫隙裡生著蘭草,幾株白茉莉就種在池邊,枝椏斜斜探向水面,花苞鼓鼓囊囊的,已開的花瓣雪白透亮。
“這茉莉是前幾日剛從香料圃移過來的,”張嬤嬤笑道:“殿下說良娣名字裡帶個‘清’字,配這素淨的香氣正好。”
待張嬤嬤帶著其他宮人退下,侍女綠萼才敢上前,笑著說:“主子您瞧,殿下多疼您,奴婢早前還想著,咱們這般倉促入東宮,怕是要受委屈,哪想到……”
她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卻難掩眼裡的歡喜:“往後主子在這兒住著,定是舒心的,咱們做下人的,也能跟著沾光。”
吳清沅在院中小亭坐下,垂眸看著池裡的游魚,輕輕“嗯”了一聲。
綠萼的心思她懂,宮裡頭的人,哪個不是盼著主子得勢?可她心裡明鏡似的,殿下待她這般用心,多半還是因為父親在朝中的分量。
這場婚事本就是政治博弈,殿下給的體面,或許更多是給吳家的體面。
可指尖觸到微涼的石桌,想起昨夜殿下湊近時眼裡的笑,想起今晨演武場上那個帶著銳氣的吻,嘴角還是忍不住輕輕勾了起來。
管它是為了什麼呢,至少此刻,這沅香榭的一草一木,都透著真切的暖意。
吳清沅挺翹的鼻翼輕輕嗅了嗅,茉莉與蘭草的香氣漫在鼻尖,垂眸正看著池中游魚出神,院外忽然傳來侍女的輕語:“良娣,周淑女來了。”
吳清沅指尖一頓,抬眼看向亭外。
她早聽說過這位周淑女,原是東宮的試婚宮女,因性子討喜得了殿下青眼,一個多月前剛晉了淑女位分。
雖比自己早來不過月餘,卻也算半個東宮舊人了。
“讓她進來吧。”吳清沅聲音平靜,指尖在微涼的石桌上輕輕點了點。
片刻後,一抹桃紅色身影便出現在院門口,周昭明穿著新制的宮裝,裙襬繡著簇簇桃花,瞧著比吳清沅更顯活潑幾分。
她走到亭外三步遠,規規矩矩地屈膝行禮,雙手交疊於腰側,聲音清脆:“婢妾見過良娣。”
“免禮吧。”吳清沅並未起身,只淡淡點頭。
周昭明起身時,偷偷抬眼瞥了瞥亭中坐著的人,月白裙衫襯得吳清沅眉眼愈發清麗,髮髻上僅簪一支白玉簪,雖素淨卻難掩周身那股官宦世家養出的從容氣度,心裡沒來由地怵了一下。
自家是商賈富戶,在京裡也算體面,可在真正的書香官宦面前,終究還是矮了半截,尤其對方還是殿下正兒八經納的良娣。
“妹妹坐吧。”吳清沅指了指亭內另一側的石凳,語氣溫和:“我初入東宮,妹妹倒比我多熟悉些日子,該是我叫你一聲姐姐才是。”
周昭明依言起身,垂手立在亭下,聽見“叫你一聲姐姐”時,指尖幾不可察地蜷了蜷。
她雖性子明媚,卻也在東宮待了一個多月,規矩早已刻進骨子裡,良娣是正兒八經的主位,便是再親和,也斷沒有平起平坐的道理。
“謝良娣體恤,”周昭明微微垂著眼,聲音裡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恭順:“婢妾站著回話就好。”
吳清沅看著周昭明緊繃的肩線,便知是自己的話讓她拘謹了,輕輕放下茶盞,語氣依舊溫和,卻添了幾分不容置疑的從容:“讓你坐便坐吧,往後同在東宮,不必這般生分。”
周昭明這才敢挪步坐下,半邊身子懸著,像是隨時要起身行禮。
她偷偷抬眼,見吳清沅正看著池中游魚,側臉在晨光裡透著溫潤的白,倒不像傳聞中那些高門貴女般帶著傲氣。
可越是這樣,周昭明心裡越不敢懈怠。
商賈人家的女兒,最懂“禮下於人”的道理,尤其在這位父親身居高位的良娣面前,半分錯處也不敢有。
“我初來乍到,往後東宮的事,還要多勞煩妹妹提點。”吳清沅轉過頭時,眼裡帶著淺淡的笑意,既不失主位的體面,又透著幾分真切的客氣。
周昭明連忙欠身:“良娣折煞婢妾了,您有任何吩咐,婢妾萬死不辭。”
吳清沅瞧著周昭明這副模樣,眼底漾起一抹溫和的笑意,輕輕擺了擺手:“在這沅香榭裡,不必總拘著那些虛禮,你我同侍殿下,往後便以姐妹相稱吧,這樣倒顯得親近些。”
見吳清沅並無不悅,反而透著真切的隨和,周昭明眼裡的侷促才散了些,連忙又欠了欠身,聲音裡帶著幾分雀躍:“謝良...姐姐恩典。”
吳清沅聞言,眉梢微揚,指尖輕點了點石桌:“既以姐妹相稱,便不必再帶那些生分的字首了。”
“是,姐姐。”
周昭明臉上一熱,連忙應道見吳清沅神色舒展,才轉了話題,語氣也輕快了些:“東宮的事務不算繁雜,各處伺候的人也不多,姐姐若有不熟悉的,妹妹這就給您細細說叨說叨?”
吳清沅點頭淺笑:“那便多謝妹妹了。”
周昭明這才放鬆些,語速輕快地說起東宮的各處規制,從晨昏定省的時辰,到各宮苑的掌事嬤嬤,條理說得清清楚楚,說起這些時,眼裡的侷促漸漸散去,露出幾分鮮活的靈氣,倒真像個熱心腸的妹妹。
吳清沅靜靜聽著,偶爾點頭應和兩句。
她知道,周昭明的恭順裡藏著謹慎,卻也透著幾分未經雕琢的真誠,這般在規矩裡透著活氣的性子,難怪能得殿下的青眼。
亭外的茉莉香氣隨著風漫進來,混著蘭草的清冽,將兩人間的初見襯得格外平和,吳清沅看著周昭明眼裡的坦蕩,忽然覺得,這深宮裡或許也不全是波譎雲詭。
至少此刻,這位只比自己早來一月的淑女,倒讓她生出幾分同是東宮人的親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