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堂。
樑柱漆成沉水色,雕著獬豸紋樣的匾額懸在正中,透著股肅殺之氣,堂下兩側分坐著三法司官員。
刑部尚書端著茶盞,目光在案牘上的卷宗掃來掃去,大理寺卿撫著花白的鬍鬚,神色凝重,都察院左都御史則執筆在紙上勾畫,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在靜室裡格外清晰。
上首主位上,晏承平穿著石青色常服,未戴冠帽,只束著根玉簪,卻比滿座官服更有壓人的氣勢。
他指尖輕叩著案面,目光落在堂下的三道身影上。
押上來的三人中,賈珍鬢髮散亂,垂著頭不敢看堂上,賈蓉更顯瑟縮,肩膀微微發抖,唯有最中間的賈敬,雖也戴著鐐銬,卻站得筆直。
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月白道袍,領口袖口磨出了毛邊,髮髻用根木簪綰著,幾縷灰白的髮絲垂在頰邊,年過五旬的人,面色倒還算清癯,只是眼角的皺紋深得像刀刻,
晏承平打量了片刻,目光從賈珍、賈蓉身上一掃而過,最終落在賈敬身上,卻遲遲沒開口。
刑部尚書見主審不言,清了清嗓子,拿起卷宗揚聲道:“賈敬,十年前你掌寧國府時,是否曾託武庫司周顯,以‘京郊營衛整飭’為名,申領過三百副甲冑?”
賈敬緩緩轉過頭,聲音帶著久不與人交談的沙啞,卻吐字清晰:“確有此事,當時東宮派人傳話,說營衛甲冑年久失修,讓寧國府代為採辦,下官……貧道那時糊塗,只當是皇家差事,便應了。”
“糊塗?”刑部尚書一拍驚堂木:“那批甲冑最終流入廢東宮私庫,成了謀逆兇器,你敢說毫不知情?”
“貧道不知。”賈敬垂眸,道袍的袖子輕輕晃動:“當時只按流程交接給東宮來人,後續去向一概不知,後來事發,貧道才知被矇騙,悔恨不已,這才遁入玄真觀清修,以贖前愆。”
大理寺卿插話道:“周顯賬冊上有‘東宮取用’簽註,你敢說與你無關?”
“周顯是寧國府舊部,貧道託他辦事時,特意叮囑過要按規矩存檔,且必須寫明‘東宮取用’。”
賈敬抬眼,目光坦然得不含半分躲閃,道袍的袖子在身側輕輕晃了晃:“當年只當是東宮正經呼叫,標註清楚才好對賬。”
他頓了頓,繼續道:“至於後來這簽註成了什麼憑證,是旁人借題發揮還是刻意篡改,貧道遁入玄真觀十年,早已不問俗務,實在說不清了。”
刑部尚書聞言一怔,執筆的手停在半空:“你既特意標註,怎會不知甲冑最終用途?”
“東宮呼叫即是用途。”賈敬垂眸,聲音依舊平穩:“貧道只是按指令辦妥,至於東宮拿甲冑去做什麼,豈是貧道能置喙的。”
大理寺卿撫著鬍鬚的手頓住了:“照你這麼說,反倒是你行事謹慎,才留下這簽註?”
“不敢稱謹慎,只是守著府裡的規矩罷了。”賈敬的目光落在堂下的青磚上,那裡積著層薄灰:“寧國府襲爵百年,器物出入向來有據可查,若真要藏私,反倒該抹去痕跡,何必留這四字惹人疑竇。”
這話倒讓堂上三人一時語塞。
是啊,若真是參與謀逆,怎會主動留下“東宮取用”的鐵證?
晏承平指尖在案上輕輕叩著,眼底閃過一絲玩味,原以為這賈敬也是個草包,可如今看來,既承認了簽註與自己有關,又將動機歸為“按規矩辦事”,反倒顯得坦蕩。
有幾分能耐!
“巧舌如簧!”都察院左都御史冷哼一聲:“十年前你若真如此清白,為何不等朝廷問訊便倉促出家?”
“正因見東宮事發,怕牽連家族,才躲進觀中清修。”賈敬抬眼,神色裡添了幾分自嘲:“那時只想著避禍,如今看來,倒是越躲越不清淨了。”
審到這裡,三法司官員都覺棘手。
賈敬的話環環相扣,把“主動標註”說成“依規辦事”,把“遁世出家”說成“怕受牽連”,處處透著“失察”的痕跡,卻找不到半點“同謀”的實證。
刑部尚書看向晏承平,低聲道:“殿下,賈敬這供詞……倒也挑不出大錯,只是十年前的舊賬,他說依規便依規,說記不清便記不清,實在難辨真假。”
晏承平沒說話,目光落在賈敬那件洗得發白的道袍上。
這人能在玄真觀待十年,果然不是簡單角色,把“罪證”說成“憑證”,把“心虛”說成“避禍”,輕輕巧巧就把自己摘到了“失察”的範疇裡。
接下來的審問,無論三法司官員如何追問,賈敬都只咬定“被矇騙”“不知情”,言辭間雖無激烈辯駁,卻像塊浸了水的棉絮,任你捶打都不散。
賈珍、賈蓉更是一問三不知,只說那時年幼、或未掌家,對當年的事毫不知情。
審到日頭偏西,堂外傳來打更聲,刑部尚書放下驚堂木,看向主位上的晏承平:“殿下,賈敬言辭鑿鑿,卻無實證可駁,賬冊簽註雖可疑,卻查不出篡改痕跡,當年經手的周顯已死,再無對證,十年過去,人證物證俱散,實在難斷啊。”
大理寺卿介面道:“賈珍、賈蓉更是推得一乾二淨,只說年幼不曉事,這案子拖了十年,能查的都查了,再問下去也是枉然。”
都察院左都御史哼了一聲:“依老臣看,分明是賈敬早有準備,把說辭打磨得滴水不漏!”
“十年前的事,人證散了,物證朽了。”晏承平沉默幾許,才終於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大堂裡盪開:“硬要在‘知情’與‘不知情’裡辯出個黑白,怕是難了。”
刑部尚書抬頭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寧國府替東宮申領甲冑是鐵證,這是抹不去的。”晏承平指尖停在案上的卷宗上,緩緩道:“但謀逆重罪,非同小可,既無實據,便不能輕斷。”
他站起身,石青色常服的衣襬掃過案沿:“此案關乎廢太子,孤不便擅自定奪,將今日會審的供詞、卷宗整理妥當,明日隨孤一同進宮,面呈父皇,請父皇聖裁。”
刑部尚書一怔,隨即躬身應道:“臣遵旨。”
大理寺卿與都察院左都御史對視一眼,也跟著起身領命。
他們都明白,這是最穩妥的法子,將皮球踢給皇上,既避開了榮國府與東宮的糾葛,又顯露出審慎之心。
堂下的賈敬聽到這話,眼皮幾不可察地顫了顫,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攥緊了道袍的衣角,賈珍猛地抬頭,眼裡閃過一絲慌亂,又慌忙低下頭去,賈蓉更是抖得厲害,幾乎要從地上滑下去。
晏承平沒再看他們,轉身往堂外走,廊下的風捲著暮色湧進來,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