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來月,晏承平每日按部就班地履行太子職責,心中卻思索良久,大抵明白自己為何會突然從默默無聞的皇子一躍成為尊貴的太子。
自那場驚心動魄的“太子叛亂”後,隆慶帝便將東宮空置如禁地。
然而歲月不饒人,隆慶帝終究年邁多病,藥碗不離手,愈發難以支撐繁重國事,以至於現在每月僅在初一、十五上殿舉行大朝會,平日裡也只在乾清宮召見寥寥幾位核心大臣商討政務,倦怠之態溢於言表。
朝堂之上,立儲的呼聲如暗流湧動,一波高過一波,朝中勢力漸漸分化成三股,各自擁立不同的皇子,他們或明或暗地爭鬥,拉幫結派、互潑髒水,將原本就風雨飄搖的朝局攪得愈發混亂。
而他,一個自幼被冷落的皇子,卻在此時被突然推上太子之位。
驟登顯要,必有災殃。
說到底,他不過是隆慶帝手中的一枚棋子,借他“毫無根基”的身份,打破朝堂上僵持不下的局面,用這“意料之外”的變數,重新平衡各方勢力。
畢竟,沒有母族的支援,沒有親信的擁護,就像一株無根的浮萍,不會過早形成威脅皇權勢力的太子,用起來才最稱手,也最叫人安心。
這看似尊貴無比的太子之位,於他而言,不過是座搖搖欲墜的危樓,腳下是暗流湧動的深淵,四周是虎視眈眈的目光。
這般風雨飄零、如履薄冰的處境,換作是誰,又真的願意坐上去呢!
嘆息一聲,晏承平猛然抬手挽弓,玄色箭服下的臂膀肌肉緊繃,如同一張蓄勢待發的強弩,目光死死盯著百步外的靶心,眼底的迷茫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箭矢破空般冷冽而銳利的堅定。
事到如今,怨天尤人不過徒增煩憂,縱觀青史,歷代太子能安穩承位者寥寥,被廢黜者哪個不是落得悽慘收場。
身處這風口浪尖,退半步便是萬劫不復,唯有向前,殺出一條生路。
“咻”破空銳響撕裂凝滯的空氣,箭矢如流星般疾馳而出,箭尾白羽急速震顫,裹挾著少年破釜沉舟的決絕,狠狠釘入靶心!
木屑紛飛間,晏承平緊繃的嘴角終於勾起一抹森冷弧度,緩緩放下寶弓,轉身而去。
“高風險才有高收益”,儲君之尊,本就是最鋒利的劍,最堅固的盾,只要善加利用,縱使眼下只是他人棋局裡任人挪動的棋子,遲早也能成為落子定乾坤的執棋者。
晏承平沿著宮道往東宮走去,玄色箭服下襬掃過漢白玉階,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巍峨的“文華殿”。
這座九間五進的主殿乃是太子日常理政,接見屬官的場所,綠琉璃瓦在殘陽下泛著冷光,七級丹陛前的青銅香爐還飄著嫋嫋青煙。
殿內高懸的“明德慎罰”金匾為太祖御筆,底下紫檀御案上,堆積著待批的奏章,玉筆架整齊擺著九支紫毫。
繞過刻著海水江崖紋的照壁,便是“端本宮”,為太子寢殿。
明黃色的帷帳從簷角垂落,銅鶴香爐裡飄出安神的龍腦香,紫檀拔步床上鋪著柔軟的冰蠶軟緞,其上繡著的纏枝蓮紋在日光下泛著微光。
在宮人的伺候下,晏承平褪去習武裝束,換上一襲硃紅雲錦袍服,衣料似流動的晚霞,袖口與衣襟處用金線繡著纏枝蓮紋,暗紋在燭光下若隱若現,袍服下襬微微收窄,既不失儲君氣度,又方便行動。
這時,福安佝僂著背疾步上前,恭敬道:“殿下,奴婢已經回稟慈佑宮,老太妃笑得合不攏嘴,特意吩咐廚房備下您愛吃的菜。”
晏承平輕輕頷首,抬手撫過衣襟上凸起的金線紋路,沉吟片刻後道:“你明日去內務府,就說本宮要在尚膳監添幾個灑掃小太監,人選你盯著挑,手腳麻利、嘴巴嚴實的,先記在你的名下調教。”
福安的心猛地一跳,忙不迭地屈膝行禮,額角幾乎要貼到青磚上:“是,奴婢曉得,定挑那祖宗八輩都清清白白,請太子爺放心!”
垂眸看著福安佝僂卻因興奮挺直幾分的背影,晏承平心下滿意,東宮暗流湧動,各方勢力虎視眈眈,唯有自幼相伴、歷經風雨的福安,是他此刻唯一能信任之人。
旋即,晏承平信步來到“崇教殿”,踏入殿內,整面牆的紫檀書架撲面而來,歷朝法帖整齊排列,墨香與檀木氣息交織縈繞,臨窗的花梨木書案上,歙硯裡的墨汁尚未乾涸,泛著溫潤的烏光,似乎在等待著主人揮毫。
“太子殿下。”一聲清朗喚聲傳來,身著天青雲錦直裰的李守忠款步迎上,外罩的石青緙絲馬褂隨著動作輕晃,腰間碧玉連環絛上的和田玉墜叮咚作響。
他頭戴二梁烏紗帽,鬢邊銀絲與帽上鎏金螭紋相映成趣,左手攏袖,右手微曲至胸前,躬身作揖。
在漢人王朝禮制中,臣子行禮自有章法,朝堂之上,除卻祭天大典、新帝登基等重大儀典需行跪拜大禮,其餘場合多以拱手作揖為常。
這般儀制,既存君臣之禮,又顯士大夫風骨,絕非如清朝般,動輒令臣子長跪如僕役,失了泱泱華夏千年禮儀之莊重與雅緻。
“李先生免禮。”晏承平抬手虛扶,目光掃過李守忠懷中抱著的古籍:“今日該講些什麼課業?”
對李守忠所知寥寥,但他卻有一個女兒,正是榮國公府二房長媳,素有“稻香老農”之稱的李紈。
端莊賢淑的俏寡婦,想不知道也難。
李家世代為清流文官,自晏承平被立為太子後,隆慶帝便命李守忠兼任詹事府職,專為太子講學。
李守忠展開泛黃書卷,指尖撫過《禮記》封皮:“殿下,今日且講《禮記・大學》章句,此中‘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理,於儲君而言,恰如圭臬。”
晏承平在首位坐下認真聆聽,脊背挺直,目光專注地望著書頁,時而點頭,時而沉思,聽得極為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