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中城,興平坊。

陳翊等人登門入府,甫一見面便爽朗笑道:“你怎麼躲到這兒了?若非大哥告知,我們還找不到呢。”

“還不是為了躲趙居寒那幫文院學子”

丁歲安苦笑。

前晚在雲韶樓之事,直接導致了兩個後果。

一個是中極穴脹澀,至今都處在一種類似低燒的狀態。

另一個後果,便是赤佬巷的宅子被圍了.

也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總之,今日天不亮開始,便有一群文院學子找上門要向他請教學問。

請教個雞毛學問啊!

講‘鄧驢潘小閒’、講‘葡萄藤下仙人洞’,你們聽不聽?

其中那位題寫了‘嬌娘怯’的趙居寒,還非要拜丁歲安為師.

那貨比厲百程年紀都大!

“但話說回來,元夕那首《憶秦娥》確實是難得佳作,興國公主見了也誇讚氣魄雄渾”陳翊說到此處,不禁疑惑道:“元夕以前讀過幾年書?”

“幼時隨家父識了些字,並未入過學堂。”

丁歲安實話實說。

如今,新宅空蕩蕩一片,連桌椅都沒來及採買。

眾人在石階上排排坐了一溜。

李美美聞言,不由勾頭看向丁歲安,驚奇道:“莫非元夕是天授之才?只跟叔父識些字便能作出這般雄詞,讓愚兄覺著,這些年讀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了。”

“誰還不是?”

陳翊接茬,又道:“元夕還不知道吧?昨晚你離開後,二哥觀詩破境,晉入御罡!”

“還有這般喜事?”

丁歲安也挺驚喜。

煉體、成罡、化罡、御罡,到了御罡境,已接近大吳頂級戰力。

被稱作大吳軍神的鎮國公夏繼業,也在御罡境,只不過他處在御罡境圓融的巔峰境界。

據說有衝擊更高境界的希望,可惜身死殉國。

丁歲安對化罡以上所知寥寥,身邊有了這麼一個御罡境的二哥,往後修行之道總能打聽來些經驗和建議。

“何止是二哥得了元夕那首詞的便宜,據說那趙居寒同在當晚破境,不然他怎會死皮賴臉纏著你拜師?”

李美美又道。

丁歲安很驚訝一首詞,竟使兩人破境。

以他想,憶秦娥這首詞本身蘊含的雄健氣魄和堅韌不摧的精神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和當下因國戰慘敗後,人心無處發洩的不甘、憤懣等情緒有關。

就像氣球內裝滿了水,憶秦娥就是那根針,輕輕一戳,氣球爆裂、水花四濺。

就在此時,陳翊候在府門外的侍從便匆匆入內。

“王爺,府外有人求見。”

“哦?”

陳翊看向了丁歲安,這裡是他的宅子,見不見自然由丁歲安做主。

“不見不見,他們訊息倒靈通,這麼快就找到這兒了。”

丁歲安只當又是那幫學子。

可那侍從卻低聲道:“來人是陶山長.”

在座幾人猛地轉頭,高幹和李美美異口同聲道:“文院陶山長?”

“正是.”

幾人又齊齊看向了丁歲安。

大吳素有兩院兩監的說法。

兩監指國子監和欽天監。

兩監中的國子監,為國培養預備官員;欽天監雖不科舉,但監正袁豐民親自收了幾名學生,地位相對超然。

兩院則指國教文院、律院。

類似預科班,經兩院學習,優秀者才有可能成為國教修士。

以如今國教聲勢,兩院影響力自然不可小覷。

文院山長,在大吳也是位響噹噹的人物。

丁歲安稍稍思索,起身道:“諸位稍候,我去前頭看看”

幾人望著他的背影,不免有些擔憂。

約半個時辰後。

丁歲安迴轉,臉上表情有些古怪。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由陳翊問道:“元夕,陶山長此來.”

“陶山長欲聘我為文院供奉。”

“.”

“.”

場間瞬時沉寂。

要曉得,幾人結拜的契機,便是共同誅殺了一名青衣修士。

若此事洩露,他們和國教便是生死仇敵。

現下文院卻來聘主謀為供奉?

好弔詭.

高幹不由低聲道:“元夕,那你怎麼拒絕的?”

“拒絕?為何要拒絕?”

丁歲安在臺階上坐了,環視眾人,笑道:“我應下了。”

幾人面面相覷。

最終,還是陳翊先反應了過來,哈哈大笑後,抱拳見禮,調侃道:“哈哈哈,好,見過丁供奉,日後還望多多照應。”

“哈哈,好說,好說。”

文院聘丁歲安為供奉的原因,不難猜。

大抵還是因為那首憶秦娥.一詞助兩人破境,這樣的寶貝不趕快攬到自家陣營,還等什麼?

丁歲安七人殺過仙師,也是事實。

但沒人知道啊!

老六以一種超然身份混進國教內部,萬一有點風吹草動,大夥才好提前知曉。

如今,坐在你們面前的是:大吳禁軍最年輕的都頭、西衙影司的後起之秀、文院高薪聘請的供奉、重陰七人混入國教的臥底、蘭陽王妃的藍顏知己

同日。

蘭陽府城。

一早,城內駛出由四輛馬車組成的車隊,行至城東十里亭,知府李鳳饒率同知、通判等佐官親自候在廳內。

林寒酥下車,向父母大人親自送行表達了感謝。

應對得體,有禮有儀。

雖眼前這位寡居王妃為一介女流,在場官員卻無一人敢小看。

數月前,任誰也不會想到即將殉夫的王妃,會在幾個月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杜家連根拔起。

性情堅韌果決、手段凌厲狠辣,再有其背後隱隱的西衙影子拋開王妃這層身份,也是位人物。

“王妃得殿下懿旨,歸家守制。往後,王妃若得閒暇,可回蘭陽看看.”

李鳳饒一番聲情並茂。

但他們這麼多官員親自送行,僅僅因為‘尊敬’是說不通的。

更重要、更實在的,還是王妃在清退王府強佔、隱佔田產時,為拉攏府衙配合,而給出的萬畝公田。

雖說大官兒吃大頭、小官吃小的、衙役喝湯,但府衙上下,全部受益是不爭事實。

臨別,李鳳饒又壓低聲音道:“王妃臨行,府衙備了一份薄禮,在前方五里的沉沙崗,還請王妃笑納。”

林寒酥想必早已知曉這份禮物是甚,端方回道:“謝李大人。”

巳時,林寒酥上車,馬車粼粼東向。

四輛車,除了她這輛馬車,其餘三輛只夠裝些寢具、首飾、衣物。

剩下的大件,譬如睡慣了的床、妝奩、長榻等等,則走裝船走水路。

比起顛簸馬車,坐船無疑更舒服。

林寒酥之所以選擇陸路,正是因為要親手收了府衙的‘禮物’。

“勾這邊,勾這邊呀!”

“.”

“朝顏你真笨,勾這邊‘花十字’就成了!”

馬車內,阮軟和朝顏在玩‘翻花繩’的遊戲。

這種小女孩才玩的幼稚遊戲,林寒酥八歲就不玩了。

林寒酥百無聊賴的看了一會兒,剛走沒多遠的馬車又停了下來,只聽張嫲嫲在車外低聲道:“娘娘,沉沙崗到了。”

“嗯。”

林寒酥應了一聲,扶著張嫲嫲的手下了車。

沉沙崗上有片密林。

崗下,焦捕頭好像在此等了已經有一會兒了。

見王妃和張嫲嫲往崗上走去,王喜龜一個眼色,和公冶睨一左一右跟在了後頭。

沉沙崗上,密林之中。

兩名差人分別開啟了杜二郎、杜三郎身上的沉重枷鎖。

見差人又遞來了清水和麵餅,杜三郎心思不由活絡起來,“這位兄弟,人有時運高低,你別看我們兄弟現下走了黴運,但早晚有東山再起那日,到時,一定重賞你。”

那衙役聞言,戲謔道:“那小的提前謝過三爺了。”

“好說好說。”

杜三郎活動了一下痠疼脖頸,抱著麵餅狼吞虎嚥起來。

三個月前,因王府前那場鬧劇,兩人被李鳳饒以‘攀誣’之罪暫且收押。

彼時,兄弟倆雖焦慮不安,但總歸還有幾分底氣。

但這份底氣,卻在正月十七夜裡隨著一聲巨響,化為了灰燼。

自從那天過罷,本來好酒好菜的供應忽然斷了,獄卒對他們從剛開始的奉承熱情逐漸冷淡。

再往後,李鳳饒親自為兩人定了罪,‘杖百、徙兩千裡、發配弘州’。

上月,那頓棍子差點把兩人打死。

如今剛剛養好傷,便踏上了發配之路

想起這一切,都是拜那名小赤佬和林寒酥所賜,杜三郎不由恨的牙癢癢。

咀嚼力道不由大了幾分。

‘嗑嚓~’

踩斷枯枝的聲音,讓兄弟二人同時抬頭。

林中,一抹窈窕身影,緩緩走來。

片刻後,林寒酥款款走到二人身前三丈外站定,居高臨下打量二人。

“你怎麼來了!”

杜三郎很受不了林寒酥的眼神.淡漠,極度的淡漠。

甚至連恨意都沒有。

四個多月前,這個女人在他眼中還是一條待宰羔羊.

“你看不起我?你敢看不起我?你一個商賈之女,憑甚看不起我?”

林寒酥的眼神,讓杜三郎很受傷,低吼著起身,便要逼上前去。

卻被王喜龜一腳踹翻。

相比心靈受傷的杜三郎,杜二郎已察覺不對,慌忙四顧,觀察周邊環境。

這時,焦捕頭邁步到兩人跟前,嘿嘿一笑,“二爺、三爺,王妃心慈,不願看兩位受苦,現下枷鎖已開,兩位快逃吧。”

“.”

杜三郎一愣,疑惑看向林寒酥。

可身旁杜二郎一句話便讓他如墜冰窟,“我們若逃,焦捕頭是不是就要當場格殺了?焦捕頭,你是府衙公人,助紂為虐不怕府衙諸位大人治罪麼!”

“諸位大人?哈哈哈.”

焦捕頭像是聽到了什麼可笑的笑話,大笑一番後,臉色瞬間陰冷,“兩位爺既然不識趣,那小的便失禮了.”

說罷,一擺頭,負責押送的兩位差人當即提著哨棒走上前來。

逼近後,二話不說,一棍揮下。

“等等,我.”

杜三郎下意識抬手阻擋,口中的話尚未說完,哨棒裹挾著破風之聲已當頭砸下。

‘咚~’

一聲悶響,杜三郎的腦袋肉眼可見凹下一塊。

鮮血順著額頭淋漓而下

杜三郎抬手動作就此定格,在原地保持著坐姿,兩三息後,才往後一仰。

沒了聲息。

杜二郎見狀,再顧不得其他,手腳並用爬起,朝密林深處跑了起來。

邊跑邊嚎,“救命!救命啊.”

這次,焦捕頭親自追了上去。

杜二上月受杖刑,傷勢未痊癒,哪裡跑的過如狼似虎的焦捕頭。

僅僅十餘步,便被後方的焦捕頭追到了身後,一刀捅入後心

“救~救命~救救我.”

杜二一時未死絕,一邊往前爬,一邊含糊不清的唸叨著,嘴唇翕合之間,血沫一股股往外湧。

焦捕頭再上一步,踩住後背,將貫體佩刀拔出。

‘啾~’

帶出一道血線。

杜二趴在地上的身子一顫,望向密林至死都沒想明白,當初不過是殉一個沒甚權勢的女人,最後怎麼搞成了這樣?

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雙目漸漸失去了神采。

焦捕頭伸手探了探鼻息,彎腰將佩刀上的血跡在杜二身上蹭乾淨,隨後走向林寒酥。

“嘿,娘娘,處理妥當~”

林寒酥面色平靜的點點頭,旁邊自有張嫲嫲取了銀鈔遞上,替王妃道:“焦捕頭,這些銀子拿去和弟兄們吃茶。”

“嘿,謝娘娘賞~”

巳時三刻。

自始至終一句話未講的林寒酥步下沉沙崗,登車前,回望十幾裡外只剩了一個黑點的蘭陽城。

在此生活了六年多

說痛恨,談不上,一切皆是命數。

唯一讓她有些遺憾的是,最好年華空耗,若她十八、遇上十八的小郎那該多好。

回頭,上車。

“朝顏你勾這條,對對對,這叫麵條”

“誒,還以為多難呢,學會了學會了,再來撒!”

正和朝顏翻花繩的阮軟見林寒酥去而復返,雙手撐著花繩,仰頭問道:“王妃姐姐去做什麼了呀?”

林寒酥展顏一笑,“辦了點小事,現下忙完了,咱們這就出發。”

“王妃姐姐要玩翻花繩麼?”

“.,好!”

“軟兒!咱倆玩的好好的,你不帶我啦?”

“笨!可以三個人一起玩的.”

“唔來,我已經學會了。”

“你才學了點皮毛,不要驕傲自滿。你還有首曲兒沒學呢”

“曲兒?你唱來聽聽。”

“咳咳。花繩新,變方巾,方巾碎,變線墜,線墜亂,變切面王妃姐姐,一起唱呀!”

“呃本宮”

“哎呀,反正又沒外人,一起唱嘛!”

“好吧.”

“花繩新,變方巾,方巾碎,變線墜,線墜亂,變切面,麵條少,變雞腳,雞腳老想刨,變個老牛槽,老牛來吃草,它說花繩翻得好.哈哈哈~”

“哈哈哈~”

車隊迎著晨午紅日,一路東向。

沿途灑下一串銀鈴歡笑.

這章四千多字.

昨晚看了大家的建議,一晚上沒怎麼睡。

這本書新書期比以前成績好很多,可正是因為這樣,更怕對不住大家的預期,由此患得患失。

這首憶秦娥,原本在大綱裡就有,涉及後續罡氣汲取、以及主角混入國教的鋪墊。

但昨天寫出來之後,自己已經感覺到了一些問題,所以昨晚才沒睡,等著章節發出來看大家評論。

果然,反響不太好。

今天刪刪減減,把兩章合成了一章,儘快過去這段劇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