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紫薇坊緊鄰皇城,坊內住戶非官即貴。

如此緊俏的地段,卻有一座府邸幾乎佔據了坊內四分之一的面積

據說,此宅原是陛下為前朝舊臣時的潛邸,後來陛下起事推翻前朝厲帝,建國大吳,便將此宅賞給了故太子。

再往後,故太子同二皇子景王相爭,落了個雙雙殞命。

這座有著特殊象徵意義的宅子再賞其餘諸子皆不合適,便又賜給了興國公主,居住至今。

公主府佔地廣闊,僕婦數百,但行走其間,卻寂靜無聲。

管中窺豹,可見規矩森嚴。

三進偏廳。

“.姑母,北歸途中,那丁家小郎智勇無雙,依小侄淺見,莫說做個都頭,便是營指揮他也做的.”

陳翊笑呵呵的推銷著自己的六弟。

偏廳主位上,端坐一名三十多歲的雍容婦人,頭簪珠翠,身著明黃繡鸞鳳團衫,下罩十幅月華裙。

面如玉盤,眉似遠山。

姿容極美,卻是一種毫無鋒芒、不具侵略性的美。

溫婉柔和。

給人一種格外親切的感覺,很像那種常居深宅、性子溫柔、特別喜歡小孩子的鄰家嬸嬸。

不過,知曉她身份的人,絕不會這樣想。

她正是執掌西衙多年、爪牙耳目遍佈朝野的興國公主.陳棠。

興國公主聽罷侄兒所言,笑了笑,“翊兒莫要不知足!旁人又不聾,你和厲百程是什麼關係,別人打聽不出來麼?因為越級提拔他做朱雀軍指揮使,你二哥都來找本宮說過幾回了。若再提拔一個十九歲的營指揮,你那幾個兄弟還不得罵本宮偏心?”

興國口中的‘兄弟’,自然不是指重陰七人。

而是指陳翊的堂兄弟們。

所謂‘二哥’便是他的二堂兄、故太子第二子、皇二孫

故太子和陳翊的老爹當年兩敗俱亡。

可想,他和二哥的關係也好不到哪兒去。

陳翊心理預期本就是為丁歲安爭取一個禁軍都頭,營指揮這種屬於有棗子沒棗子打一杆子,見姑母發話,也不再糾結,只呵呵笑道:“侄兒推舉元夕,確有私心,但他的確是一個人才。侄兒也是想為國攬才”

說罷,不聽姑母回應,陳翊抬頭,見姑母小有走神,不由輕喚道:“姑母?”

“哦。”

興國眸光微轉,面上笑容依舊溫淡,“這個人太年輕,磨練磨練再說吧。”

“嗯,遵姑母命!”陳翊順勢應下,轉而提起另一事,“姑母,上次侄兒提起的蘭陽王妃回孃家守制一事.”

“昨日本宮已命宮人送去懿旨,想必她今日已看到了。”

“呵呵,謝姑母!林指揮使喪妻後,一直孑身一人,蘭陽王妃歸家,父女相依,也算是個慰藉。”

陳翊擔心姑母誤會,特意解釋了一句,興國柔和目光凝在他臉上,不置可否,卻忽地輕輕一嘆,“哎,苦了我翊兒,好端端一張臉,如今卻”

陳翊稍一沉默,卻道:“侄兒不過少了一隻眼,比起鎮國公滿門忠烈”

興國自然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柔和麵色不由轉肅,鄭重提醒道:“翊兒,此事並非你能插手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何定奪,自有你皇祖聖裁。”

正此時,一名年紀頗大的太監悄無聲息走到門外,垂手候立。

“何公公,何事?”

興國問了一聲,何公公聞聲入內,躬身奉上一張折迭整齊的箋紙。

興國接了,雙目掃過.片刻後,竟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姑母,怎了?”

陳翊好奇道。

興國未答,卻低吟道:“憶秦娥.叩劍關。.”

通篇四十餘字,頃刻吟畢。

陳翊卻坐在椅內,怔怔失神。

他親歷叩劍關下血戰,這詞上半闕寥寥數語,便將他拉回那蒼茫悲愴的戰場,眼前彷彿重現鐵蹄踏碎晨霧、嗩吶嗚咽送魂的沉鬱景象。

若僅止於此,尚不足以令他動容。

下半闕,筆鋒突轉,跌宕激昂。

“.”

這十四個字,直擊陳翊心扉。

慷慨悲壯。

字裡行間透出百折不撓的堅韌,誓要重頭再來的豪邁之氣噴薄欲出,氣貫長虹。

剛剛經歷過一場慘敗的大吳,太需要這樣振奮的聲音了。

興國敏銳的察覺到了新詞的價值,當即道:“好氣魄!哪位大家新作?”

年邁的何公公卻道:“據說一名大吳軍卒在雲韶樓臨興而作。”

“軍卒!”

“軍卒?”

興國和陳翊異口同聲,各自驚詫。

何公公又道:“那人自己在牆上題名‘大吳一卒子’,據說,當時在場的一位文院學子和新任朱雀軍指揮,見詞起悟,二人雙雙破境.”

“厲二哥晉入御罡了?”

陳翊又是一喜。

興國的注意力卻已轉向更宏大的層面,稍作沉吟,道:“何公公,命人將這位‘大吳卒子’找出來,並將這首憶秦娥刊印,全軍傳閱、隨公文下發各地州縣”

丁歲安從不歧視裝逼。

因為裝逼能疏通乳腺、愉悅心情、收穫價值情緒。

堪稱內治外治全身治,大益身心!

可今晚.這個逼,裝的有點用力過猛。

原本想著雲韶樓廳堂內滿打滿算百來人。

照以前講金蓮的經驗,這麼多人若都被引出白芒,吸收起來問題不大。

但真正等到白芒入體,他才發現文院學子那些人身上沁出白芒所蘊含的罡氣,豐沛精純程度遠超普通人。

可能和他們是修行者有關?

察覺不對,丁歲安當機立斷跑了出來。

走到半道,那種鼓脹欲裂、焚身蝕骨般的灼熱感已然襲來。

可這回,朝顏不在身邊。

眼看撐不到家了,丁歲安索性走到一處揹人處,直接跳進了玉帶河。

初夏河水,非常涼。

卻也藉此稍稍遏制了迅速升高的體溫,隨後於河水中打坐,一邊借外部低溫壓制、一邊努力煉化。

也不知過了多久,總之精疲力盡,靠著溼滑河岸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丑時末。

已是後半夜,就連燈火不夜的天中城也安靜了下來。

一道魁梧身影像是擁有精準定位般,穿街過巷,徑直來到玉帶河畔。

見到兒子半截身子躺在水裡,老丁似乎並不意外,只是第一時間伸出手背,輕輕貼在丁歲安額頭上試了試溫度,又俯身細聽了聽他的呼吸。

察覺無礙,老丁這才小心翼翼地撥掉了沾在兒子臉頰上的水草。

隨後下蹲,將他拖到了後背上。

一百多斤的體重壓在身上,老丁的身軀依舊穩如山嶽,沒有任何吃力跡象。

但為了讓背上昏睡的兒子趴得更穩當些,他竭力將上半身前傾,腰身幾乎彎成了九十度

似乎感受到背上的兒子身體不適,老丁沉默前行片刻,忽然輕哼起了十幾年前哄兒子睡覺的搖籃曲:

“月光光,照地堂

照在阿孃的衣紗上

阿孃的巧手喲,穿針線

穿出個思念,細又長”

嗓子粗糲,曲不成調,卻極盡努力把童謠唱的溫柔

夜色靜謐,長街寂寥。

一輪西墜明月,將父子二人融為一體的身影,拉的好長好長。

“月光光,照地堂,照在阿孃的衣紗上,阿孃的巧手喲,穿針線,穿出個思念,細又長。盼崽長,盼崽康,別家兒女有新衣,我崽沒有娘,爹去學針線,為崽縫衣裳。月光光,照地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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