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家不僅還是做了,而且只要他來,必是她下廚,這就算是瞎子,都能看出夏曉桑的“心意”。

溫如實雖然不大看得慣夏曉桑,可是說到了如此份兒上,她的這一杯不喝都說不過去了,畢竟人家花了那麼多心思,若年一杯水酒都不讓她敬,就未免顯得他太不男人了。

而其他人,就算之前對夏曉桑動了心思的,眼下也要暫且歇一歇了,她這一席話情真意切,蓄謀已久,這心用得深,用得真,怕是個男人都無法不動容,而他們就算是色膽包天了,也不能跟自己的上司搶女人啊。

之前調戲過夏曉桑的那個捕快,卻還有些個不甘心,他見著桑娘子一顆心兒都撲在五爺身上,可是五爺未必好這一口,眼珠兒轉了轉,便道:“且慢。”

他攔住了夏曉桑,奪過她的杯子,眯著眼笑道:“桑娘子,你說我們五爺既然對你有這麼大的恩德,怎麼你還以茶代酒呢,這如何能夠誠意?”

夏曉桑被奪了杯,眼睜睜的看著那人,那人笑嘻嘻的潑了杯子裡的茶水,給她斟滿了一杯酒,道:“這樣才夠嘛。”

夏曉桑看著這杯酒,別看這只是一杯酒,可是今天來的在座這些人,她總不能厚此薄彼,只敬了溫大人就不管其他官爺,而她既然用酒敬了第一杯,後面的少不得還是得用酒來敬,這麼多人一圈兒下來,她能受得住麼?

那人這是想要難她一難,卻未免小看了夏曉桑,一個女子在個陌生的地方求存,若沒有幾分本事,早就連骨渣都不剩了,只見夏曉桑笑了笑,道:“奴家本不宜喝酒,奈何今日盛情難卻,先乾為敬罷。”說罷一仰頭,一飲而盡。

未想到她如此爽快,半點不推辭,在場眾人拍手叫好,溫如實看著她喝空了酒杯裡的酒,也就淡淡的道了一句:“桑老闆好酒量。”便跟著回敬了一杯。

不知是溫如實跟她說話的原因,還是酒勁上來的原因,夏曉桑白白的小臉上馬上露出了紅暈,她自謙幾句,便走過去執了壺,如蝴蝶穿梭一般給眾人斟了酒,一一敬過,輕言軟語,溫柔奉承,哄得這些人很是受用。

這些人起先還的確有不懷好意灌她喝醉的意思,可是未想到夏曉桑如此豪爽,畢竟他們這些人是正經的捕快,又不是什麼三教九流之徒,見她一個女子支撐家業也不容易,吃了她的酒菜還要她陪酒,把她喝得連路都走不穩了,也不忍再灌她,勸她坐下來吃口小菜,歇一歇。

唯有之前調戲她的那人,不依不饒,不肯放她,最後連溫如實都看不下去了,說他醉了,叫人拉他坐下灌杯茶水醒醒酒氣。

夏曉桑這才得了閒,有人讓出一座,叫她歇一歇,她便蓮步輕搖的坐了過去,那位置剛剛正好,在溫如實的身邊。

其實這些捕快們都看出來了,這風流小寡婦分明對他們五爺有意,而他們五爺又沒成婚,一個人在太平鎮,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可心人都沒有,小寡婦到底比勾欄院裡的粉頭乾淨些,知情知趣,有錢又俊俏,若當個紅粉知己再好不過,於是有意成促成這樁風流韻事。

溫如實自幼家訓嚴謹,潔身自好,所以哪裡知道,自己的屬下有多為他“著想”,而他的屬下們,也只當他是礙於身份,假裝正經罷了,不然剛剛就不會阻止陳飛灌她喝酒。剛剛對夏曉桑不依不饒的捕快,便是陳飛。

話說夏曉桑入了席,舉止大方,有些見識,因而不管說得什麼話題,都能接上幾句,席間指示著店裡的夥計們熱酒熱菜,好令官爺們盡興。

如此知冷知暖的娘們,真真羨慕死大家了,捕快們對溫如實紛紛露出男人才懂的眼色,溫如實也知道這種事越描越黑,也就跟著笑罵幾句,獨獨不怎麼搭理夏曉桑,任她自己唱獨角戲。

他雖不理人家,可自有人理她,酒足飯飽,話題又扯到了夏曉桑的身上。

原來有人想起她剛剛說的話,她說自己家裡出了變故才不得已來太平鎮投靠親舅舅,親舅舅卻是已經病故了,這才盤下了這間酒樓安身立命。

那人隨口問道:“桑娘子,你那親舅舅是誰呀?”

又有人打趣著:“人家的舅舅,你認得麼,偏你問得這麼多,人家桑娘子的事兒……要問也該五爺問,你這不是多管閒事麼。”

話音一落,眾人皆笑,夏曉桑含嬌似嗔的白了那人一眼,嘴裡道:“官爺莫瞎說,奴家和五爺清清白白,莫毀了五爺的清譽。”她已經隨了眾人,呼溫如實為五爺了。

她不接腔還好,一接腔就有人打趣:“我說桑娘子啊,我們又沒說你和五爺不清不白,你急個什麼呀。”

又是一陣調笑,夏曉桑眼見說不過他們,紅著面頰,啐了那人一口,扭頭就對剛剛問她叔叔是誰的那人道:“回這位官爺,奴家的舅舅姓金,單名一個茂。”

“金茂?”跟她說話的那人覺得這個名字好耳熟,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原來是金叔啊,是我們皂班打更的金叔啊,他是你舅舅?”

說道皂班打更的的金叔,那是衙門裡資歷最老的一位,專注打更二十年,他打更的天數加起來……比官衙裡最年輕的衙役年紀還長。

這位金叔一生都沒有什麼可歌可泣的功績,因為他都是晚上出來打更,白天睡覺,甚至可以說在官衙露面得都很少,只有晚上巡邏的時候能看見他。

但奇怪的是,每個人的都知道他,如果一個人哪怕是默默無聞的專注於一件事,時間久了,也必然會被所有人所知,雖然這種知道,常常會被無意識的遺忘。

金叔死的前一天晚上還在街上轉悠,第二天晚上大家沒聽到更聲,衙門裡派人去尋的時候,他已經躺在床上去了,仵作說,金叔是死在那天傍晚,死因是舊疾復發。

官衙裡的劉師爺也說,金叔有心悸的毛病,年紀大了關節也不好,來找他來問過方子,他孤身一人,無兒無女,就靠那點微薄的月錢過活,怕官衙嫌棄他年紀老邁身上又有病而辭他,故求他別說出去。

聽了劉師爺的話,大家才知道金叔晚景淒涼。大家心裡都很不好受,不知怎得,自覺對這個一直沒有存在感的老前輩太過忽略,十分內疚,腦中紛紛想起了以前巡邏時,在路上撞見金叔報平安的情景,以及那日復一日的更鼓聲。

對於這種老實巴交,數十年如一日的老皂役,突然這麼悽悽涼涼的走了,縣老爺也有種莫名的傷感,大筆一揮,由衙門給他送葬,必要辦得風風光光,方顯得衙門對自己人的重視。

金叔走了快一年了,這些捕快們都還記得他,一聽說夏曉桑竟然是金叔的外甥女,個個都叫了起來:“桑娘子,你竟然是金叔的外甥女?這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得自家人哩!”

那桑娘子聽到這些人都認得自己的叔叔,口氣裡還帶著幾分親近,便掩口道:“我是聽說舅舅在衙門裡當差,不過我來到天平鎮的時候,一打聽才知道,舅舅他已經去了……”說著,面露哀傷。

原來如此,捕快們紛紛點頭,這些事兒串在一起,和她之前所說也對的上了。

有了金叔的關係,捕快們看夏曉桑又是不同,若之前還帶著點兒對拋頭露面的女子的輕視之意,如今倒是把她當成了脂粉裡的英雌——一個柔弱女子千里投親卻逢變故,無依無靠只得變賣嫁資,經營起了一家酒樓還做的有聲有色,這份膽魄若是放在一般的男子身上,怕是也不及的。

因為看法不同了,接著又有人關心道:“桑娘子,你說你遇到了變故,不得已才來投靠金叔,那麼你究竟遇到是什麼變故?”

是啊,她既然已經嫁人,即便丈夫去世,那還有婆家呢,婆家就不管她,以至於讓她一個人跑這麼遠來尋親?

夏曉桑聞言一嘆,幽幽道:“奴家命苦,說起來,怕有一匹布長呢……”

命好的人過得都是差不離的好光景,可命苦的人卻各有各的不同,夏曉桑說起這些,也不禁梗咽起來。

她豆蔻年華的時候就許配了人家,十五六歲的時候嫁了過去,按說對方也是書香人家,相公也是有秀才功名的,卻不知越是這種讀書人,越是有股子自命清高的風流,每每與幾位同窗一起,帶著煙花女子踏青遊船,一路上會拉彈唱吟詩作賦,好不自得。

新婚頭兩年尚有約束,越往後走便越是固態萌發,公婆嫌她不能留住丈夫,少不得受了多少閒氣,本指望著若能懷個孩子,一來收攏丈夫的心,二來討公婆歡心,卻不知怎麼回事,一連數年都不得有孕,每每婆婆指桑罵槐,也只能忍氣吞聲。

後來有一天,丈夫居然帶回來一位美貌女子,對其背景來歷含含糊糊,只是指著她的肚子說有了他的孩子,那公婆抱孫心切,竟然許了進門,從此家裡多了一房小妾,更是容不得她了。

每日裡,小妾忙著養胎,她倒是圍著灶臺打轉,伺候丈夫、公婆、小妾及小妾肚子裡的孩子。這書香人家別的好處到不見,卻獨獨對吃的做多挑剔,也是如此才練出夏曉桑的手藝。

這種苦日子又熬過了幾年,日日看著那一家子親熱,公婆疼孫子,丈夫寵小妾,夏曉桑真是暗暗催淚,只恨自己是女兒身,雖心有不甘卻是半點不由人。不想某一日,丈夫又出去遊河,竟然失足落水淹死了。

丈夫這一死,家裡便如天崩地裂,好容易辦完了喪事,公婆把她和小妾叫到了堂上,說她們年輕守寡,日後必不安分,讓她們收拾包袱離開。

那小妾既無處可去,又放不下自己的骨肉,死活都不肯走,最後公婆看在孫子面上終於答應她留下。可夏曉桑沒有半點生養,硬是被趕出了家門,還算這戶人家有點良心,發還了她的嫁妝,可是她父母已亡故,又無其他兄弟姐妹投靠,這可如何是好?後來她記起自己有個舅舅在太平鎮,便千里迢迢趕了來。

“……後面的事,各位官爺也知道了。”夏曉桑捏著帕子拭了拭淚,道。

這些捕快們縱然有些男人都有的毛病,比如要面子,貪慕美色之類,可本質並不壞,到底是公門中人,心中仍有正氣,聽了夏曉桑的遭遇,不由一陣噓唏,紛紛替她罵她之前的婆家太狠心,兒媳婦好歹當牛做馬的伺候了這些年,就算是個貓兒狗兒都有感情了,他們說趕走就趕走,絲毫不考慮人家一個孤身女子該怎麼活下去。

夏曉桑這時候又道:“官爺們息怒,許是命吧,以前奴家每每難過,只恨自己身為女子,便要受那婆家的轄制,縱有委屈也只能自個兒忍著,離開婆家之時,奴家也曾心惶惶,一想到將來便擔驚受怕,得知舅舅的死訊時,更是天旋地轉,好似前路茫茫,然而凡是都是事在人為,奴家因面臨絕境而孤注一擲,開了這全味居,竟然也絕處逢生,把生意做起來了,雖然也常常因自己的女子之身出來拋頭露面受人詬病,但比起以前來,至少總算能夠自個兒給自個兒做主了。”

這世道對女子總有諸多不公,比如那日夏曉桑在菜市口,不過和兜售的貨郎多說了兩句,就被人埋汰,比如今日出來待客,這些捕快在不明前情的情況下,也把她當做不正經的女人調戲,原因也不過因為她是個出來拋頭露面的寡婦。可想而知,平日裡更是受了多少委屈和髒水。

然而這些,夏曉桑都不提,反倒微微笑了起來,對著捕快們點點頭:“奴家現在是想明白了,就算別人看不起奴家,奴家自個兒心裡明白,奴家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幹那不能見光的營生,奴家自個兒賺錢養活自個兒,賺得都是乾淨錢,不丟人。”

好一個夏曉桑!好一個自個兒養活自個兒,賺乾淨錢的夏曉桑!她這話一出來,別說這群捕快,就連溫如實也不得不對她另眼相看。

自古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是為三從,可是若說父母已故、夫家斷絕、不曾有子嗣,又該如何呢?

一個女子活在男權的世上本就不易,多少無依無靠的女子被引誘誤入歧途,而夏曉桑卻能做到自食其力,關鍵是她對待自己人生的態度,那份不怯世俗又挺直腰桿的膽氣,如何能叫人不佩服?

那名叫做陳飛的捕快,被按在座上灌了兩杯都不見清醒,獨獨趴在桌子上聽了夏曉桑的話,噌的一聲站起來了。

只見他滿臉酒氣未散,紅著臉看著夏曉桑,搖搖晃晃的一手執壺,一手捏杯的到了她跟前,眾人以為他還要發酒瘋,紛紛拉扯住他,只見他抖了抖甩開眾人,大聲道:“桑老闆!好妹子,你是個爺們!”

酒足飯飽,醒酒茶也上了,此時正有人在喝,聽了這話忍不住噗得一聲噴了出來,還有人笑罵:“陳飛,別丟人了,快坐下吧。”

那陳飛憨聲道:“丟什麼人啊,不丟人!桑老闆,你是個女爺們,可我陳飛也是個爺們,桑老闆,之前是我不知道你是這等女子才犯了葷,現在我給你賠罪,自罰三杯。”

原來他不是想給夏曉桑灌酒,而是想給她賠罪,夏曉桑忙忙起座俯身道不敢,可陳飛已經一杯接著一杯的往肚子裡灌,灌完了也就……趴下了。

陳飛今天喝得的確是多了點兒。

捕快們一邊鬨笑著,一邊把他扶到了桌子邊,對夏曉桑道:“桑老闆,陳飛喝多了,你別跟他計較,他這人是這樣子,卻也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別說他了,之前我們也誤會你了,你既然是金叔的侄女兒,也就算是跟我們六扇門的人沾了親帶了故,以後你就是我們大家的好妹子,若是有人為難你或者遇上什麼難處,只管跟哥哥們道來,只要有哥哥們在太平鎮當差,就不會容別人再作踐你,就算哥哥們沒出息,這不還有我們五爺嘛,五爺,您說呢?”

虧他們還沒忘記溫如實,溫如實是他們的頭,溫如實若是不說話,誰都沒資格拍這個胸,但是這種事,以溫如實的性格而言,又怎麼會說半個不字呢?

溫如實這會兒也對夏曉桑改觀了,果然點頭,和顏悅色的道:“溫老闆,你舅舅我也見過,是個很好的人,溫某身為太平鎮的捕頭,懲惡揚善自是職責所在,你就放心的留在這裡吧。”

溫如實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夏曉桑睜大了雙眼,淚盈盈的望著他,顫聲道:“五爺,奴家是個實心人,你可不要誑奴家。”

其他的捕快一旁道:“妹子,你看你說得哪樣的話,我們五爺是最講仁義的,只要你秉公守法,自然就不會讓你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