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司與鼬的身影沿著商路遠去。暗處窺視的目光撤去一道,一道人影快速奔向村內,另有幾道影子悄然尾隨其後。
穿著墨綠忍裝的少年靠在一棵櫸樹的陰影裡,鼬安靜地蹲伏在他身側。兩人看著那幾個尾隨者,追隨著修司的影分身,漸漸消失在通往小泉町的方向。
村長的宅院內,油燈的光線比往日明亮許多。幾位村中有分量的長者聚集在此。空氣中瀰漫著壓抑的焦躁。
“我早就說過要立刻上報!那幫混賬偷偷溜回來時,我就知道遲早要引火燒身!”一個粗嘎的聲音率先打破了沉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氣。
最初,村民們確實不清楚那些離鄉年輕人具體在做什麼。直到川之國追捕盜匪的訊息傳來,而村中恰好又少了十幾名青壯。當這些人再度出現時,劫掠事件便死灰復燃。這種巧合,足以讓白川村的核心人物們拼湊出令人不安的真相。
對面,一個戴著圓框眼鏡的中年人推了推滑落的鏡架,鏡片反射著跳動的燈火:“當初追捕隊來問,我們一口咬定毫不知情。現在改口說知道了?官邸的人會怎麼想?”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再說,現在的日子是艱難了些,但還過得去。要是讓外界知道我們村裡出了劫匪……”
“你倉庫的貨都清空了,自然站著說話不腰疼!”一個滿臉橫肉、身形壯碩的漢子猛地拍向矮桌,震得茶碗叮噹作響,“我倉庫裡還堆著半年的收成!再這樣下去,全村人都得勒緊褲腰帶喝風!”他的眼睛因憤怒而佈滿血絲。
“那兩個忍者…已經猜到了。”坐在主位的白川貴介聲音乾澀,彷彿用盡了力氣才擠出這句話。
屋內瞬間死寂。
“砰!”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白川宗介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茶碗裡的水潑灑出來。他鷹隼般的目光掃過眾人,聲音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威壓:“不能再猶豫了,貴介!那是接了委託的忍者!”他枯瘦的手指緊緊摳著桌沿,“他們現在人在何處?”
白川貴介的嘴唇哆嗦著:“我…我派人去通知小一郎…讓他們…”老人佈滿老繭的雙手死死攥著衣角,“那孩子…那孩子只是被外鄉人矇蔽了心竅…他原本是個好孩子啊…”
“夠了!”壯漢厲聲打斷,聲音如同砂石摩擦,“小一郎手上早就沾了血!早就不是孩子了!村長,您再護著他,難道要拖著整個村子一起陪葬嗎?”
白川宗介緩緩站起身,佝僂的身形在油燈下投下巨大而搖晃的影子,籠罩著他的弟弟:“貴介,這已經不是死了幾個外鄉人那麼簡單的事了。”他的聲音低沉得像滾過地面的悶雷,“忍者插手進來,就必須有個了結!”
“……不能把人交上去。”戴眼鏡的中年人沉默良久後開口,聲音艱澀,“更不能讓外人知道是我們白川村的人乾的。”
“那你的意思是?!”壯漢霍然轉頭,眼中兇光畢露。
白川宗介緩緩閉上眼睛,臉上的皺紋在燈光下深刻如刀刻:“戰國結束後,這條商路好不容易興旺起來,我們才過上了幾天像樣的日子。”他重新睜開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湖面,“村子的名聲就是命根子,家家戶戶都指著商隊吃飯。”
“貴介,你要配合。”
“兄長,可是……”
“沒有可是!”
微弱的辯解聲被油燈燈芯“噼啪”的爆裂聲徹底吞沒,最終化作幾聲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嘆息。當負責盯梢的村民再次跑來,確認那兩個忍者確實已離開村子範圍後,屋內的空氣彷彿瞬間凝固,隨即又劇烈地流動起來。眾人不再言語,迅速而沉默地分散開來,融入村中的夜色裡。
不多時,打穀場上。四十多名青壯年聚集在清冷的月光下。他們手中的不再是農具,而是閃著寒光的武器——打磨鋒利的鐮刀,尖齒森然的草叉,獵戶們緊握的強弓,弦已繃緊。一張張平日裡熟悉的面孔此刻繃得緊緊的。
白川宗介站在隊伍最前方,白川貴介站在他身邊,兩人身後是幾擔子酒肉。月光如水,將這支沉默的隊伍和那些冰冷的刃尖拉出長長的、扭曲的陰影,蜿蜒地指向山林深處。空氣中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武器偶爾碰撞的輕響。
這不是一個真正和平的時代。戰國結束僅僅五十四年,那個年代,被徵召上戰場的,絕不只有忍者。白髮蒼蒼的白川宗介,正是從那個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倖存者,他知道該怎樣指揮一場殺戮。隊伍像一條無聲的長蛇,在老人的帶領下,沉默地向著村後的大山遊弋而去。
“前輩預料到這一幕了嗎?”鼬的聲音在樹影裡響起,打破了沉寂。他的瞳孔映著山下那條移動的隊伍。
修司倚著樹幹,緩緩搖頭,影子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我想過幾種可能。他們內部達成一致後向我們坦白,請求保密。”
“他們有人因私情選擇通風報信”
“他們自己先亂起來……唯獨沒有算到這一種。”
他望著山下那些在月光下閃爍的寒光,那些是平日裡憨厚的鄰居、叔伯,“為了村子的名聲,為了保住飯碗,他們選擇自己動手。”
一種難以名狀的複雜感受在他胸中翻湧。是這些村民太過莽撞?還是他,對這個世界的底色,理解得太淺?
“不過,也是正確的選擇。”鼬的聲音響起,平靜得近乎漠然,與他八歲的年紀形成刺眼的對比。
他注視著那條沒入黑暗山林的隊伍,“由他們親手了結自己村子滋生的罪惡,既算是贖罪,也最大限度地保全了村子的根基。”
修司側過頭,目光落在鼬那張稚氣未脫卻毫無波瀾的臉上。
月光下,那雙黑眸深不見底。
看來,終究是他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太過天真了。他移開目光,重新投向那片被月光勾勒出猙獰輪廓的山林。
半山腰,一處利用天然山洞和簡易木柵圍出的隱蔽村寨。寨口只有兩人懶散地守著火堆,看到村長白川貴介帶著六個人挑著擔子從山道上出現,非但沒有警惕,反而露出熟稔的笑容迎了上來。
“村長!您怎麼親自上來了?還帶了這麼多東西!”其中一人,正是小一郎。
他臉上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活力,甚至有些親暱地想去接村長肩上的扁擔,彷彿只是迎接一位久未見面的長輩。
白川貴介腳步沉重地停下,皺紋深刻的臉上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在跳躍的火光下顯得格外蒼老疲憊:“小一郎啊…山下…山下又有人來查了,動靜不小。你們…真不打算離開避避風頭嗎?”
“哎呀村長!不是早就跟您保證過了嘛!”小一郎揮揮手,一臉的不以為意,甚至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得意。
“我們動手都有分寸!只搶那些過路的外地奸商,絕不碰跟咱們村子有來往的熟客!那些黑心商人,活該被搶!您就放一百個心吧!”
小一郎探頭看了看擔子裡露出的酒罈和肉塊,眼睛一亮,笑容更加燦爛,“您還特意帶了這麼多好東西來看我們!等著,我這就去叫伸彌大哥!他剛還唸叨酒不夠勁呢!”
白川貴介臉上的肌肉無法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那個被稱為“大哥”的外鄉人!就是這個叫伸彌的傢伙,用花言巧語和所謂的“快活日子”,徹底蠱惑了他從小看著長大的、曾經最懂事勤快的小一郎!
一股混雜著憤怒、悲哀和絕望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佝僂的身體裡最後一點支撐。
他知道,就在此刻,就在這片被月光照亮的山林裡,有些事情已經像離弦的箭,再也無法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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