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悼春自然是姓尹的,但她原先的名姓並沒有人知道,只知道她從在江湖上成名的時候就自稱“悼春居士”,所以自然而然的,大家知道的就是“尹悼春”這個名字。

尹悼春的臉已經完全轉了過來。

她的半邊臉有多美,另外半邊臉就有多醜,一半傾國傾城,一半……是另一種角度的傾國傾城。

江湖中關於她的傳說有很多,有說她是練功走火入魔毀了半張臉的,也有說她生來貌醜,學了神功美了半張臉的。何清旻並不相信這世界上有這麼神奇的武功,但此刻他寧願相信真的有,這讓他至少還抱有一絲希望——至少能讓那半臉有變美的希望。

何清旻的目光太過於平靜,尹悼春輕笑一聲,道:“你知道我是誰。”

何清旻覺得這句話很耳熟,彷彿自己說過不少次,笑著抱拳道:“‘悼春居士’的大名,在下有所耳聞。”

尹悼春冷笑道:“你們背後叫我什麼,我也是知道的。”

何清旻輕嘆一聲,“‘女賭王’果然名不虛傳,居士是想和我賭點什麼嗎?”

尹悼春斜了他一眼,倏地笑了,“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外號……不過,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若是想賭,我倒是可以陪你。”

何清旻心知今天是逃不過去了,微笑道:“不知道居士想賭什麼?”

尹悼春道:“賭我們今天誰有血光之災。”

何清旻毫不意外。

他曾經聽餐霞師太提起過,尹悼春幼時備受欺凌,長大後性格也有些偏激,喜怒無常。不喜歡別人誇她,更不允許別人罵她,好賭好酒好色……何清旻對上尹悼春的目光,輕嘆一聲道:“我畢竟是晚輩,不如讓我先來?”

尹悼春面色一變,何清旻搶道:“我賭我有。”他說著,挽起袖子,將手中的半片斷刀向小臂上一劃,隨即鮮血湧出,他就著捲起來的袖子擦了擦刀,面不改色地遞給那少年。

“小聰明倒是不少。”尹悼春冷笑一聲。

何清旻依舊保持著他練習得爐火純青的微笑,平靜地回望了過去,尹悼春心頭微微一震,她在這對視裡明白了何清旻的意思:他不願意和她衝突,不願意和她生死相搏,但如果她堅持,死的人絕對不會是他。

——他不願意殺人,所以退一步保全她的面子。

尹悼春一時間只覺得又羞又怒。羞的是她成名多年,竟然真的相信了這年輕人能做到;怒的是她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被人如此看輕。

何清旻翻身下馬,駕車的少年下意識地配合著勒馬,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不由得再次漲紫了臉面。何清旻深深一揖,他左臂上的血流在地上,滴滴答答的作響,抬起頭來時依舊直視著尹悼春。

尹悼春看著他,倏然起興,嫣然一笑:“我的馬車很舒服。”

何清旻苦笑:“在下喜歡騎馬。”

尹悼春側過頭,柔聲道:“我可以讓你只看見這半邊的臉。”

何清旻笑得更苦了。

好在尹悼春不是一個喜歡強迫的人,她放下手,簾子重新遮了下來,駕車的少年一甩馬鞭,兩匹駿馬飛快地跑了起來,捲起一陣陣灰土,將何清旻遠遠地拋在了後頭。

年二栓好馬,喊茶攤的老闆送茶送飯,他本不欲讓兩人下車,但若愚已經掀開簾子,此刻再讓她回去也是不妥,便沒有吭聲,直到謝春暉被扶著坐下,周圍的人都投來或惋惜或羨慕的目光。

惋惜的是這兩個各有千秋的美人竟然跟著這樣一個男人坐著這樣一輛簡陋的車,嫉妒的是為什麼自己不是這個男人。

年二大聲道:“年紀輕輕就得了軟骨病,這可怎麼是好。”

周圍投來的目光變成了憐憫。

謝春暉又急又氣,臉都憋紅了,少女貼著他的耳朵道:“你快別生氣,一生氣更好看了。”

謝春暉簡直要流下淚來,硬生生忍住了。

不一會兒,一陣狂風捲來,靠路邊的人紛紛掩袖咳嗽,兩匹馬拉的馬車飛馳而過,轉瞬路上只剩下滾滾煙塵。

“好快的馬。”有人讚歎。

老闆已經送了和攤子一樣粗的茶和饅頭過來,還有一小碟同樣又黑又粗的鹹菜。

年二抓了一個饅頭叼在嘴裡,在喉嚨口嘀咕:“不男不女的死人妖。”

若愚聽見了,但卻好似沒有聽見一般,依舊伏在謝春暉的肩頭。

年二足足吃了五個饅頭、半塊鹹菜、三碗茶。

若愚撕了一塊饅頭,嚼了嚼,吐出來,把手上剩下的饅頭撕了喂謝春暉。

謝春暉渾身肌肉無力,喉嚨也使不上力,咀嚼和吞嚥都十分困難,但他依舊在艱難的吃饅頭,他要有充足的體力,以便等待機會的到來。

一個饅頭足足餵了兩刻鐘,若愚又餵了他大半碗茶,剛放下茶碗,謝春暉只聽見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老闆,一碗茶。”

謝春暉激動得幾乎要滲出眼淚來,他本來拼命的想回頭,但轉念一想,又怕給他惹麻煩,自暴自棄的念頭又湧了上來。說起來“賀朗”本來就和自己沒有關係,一路上一直被自己拖累……不如自己自生自滅,兩人就乾脆這樣分別算了。想著,又覺得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萬一他不是為了救自而來呢?

他這邊百轉千唸的糾結何清旻分毫感受不到,他栓了馬,拎著和衣服一樣灰撲撲的包袱往桌上一放,便坐下了,恰巧和謝春暉斜對著,謝春暉呆呆地看著他,忍不住擔心,頻頻地張望起來。年二看著他,也不阻止,他看得太久,何清旻不得不正視這直白的目光,卻被眼前佳人微腫的眼嚇了一跳。

確認自己沒有對這姑娘始亂終棄,何清旻十分不解,年二搭話道:“公子別見怪,這是我閨女,得了軟骨病,看見健康的人就忍不住要流眼淚。”

何清旻微笑著安慰了兩句,頓時起了疑心。一個衣衫破舊的中年人帶著兩個美貌異常的姑娘在官道上出現本就是一件奇事,更奇的是這據說得了軟骨病的姑娘看自己的眼神和中年人刻意的解釋。

欲蓋彌彰。

何清旻不著痕跡地回望過去,只覺得這姑娘的眼睛莫名眼熟,便笑道:“大叔,我看我與你女兒有緣,不知能不能做你的女婿?”

年二把碗往桌子上一放,“我這女孩兒雖然身子骨不好,但託福像她媽媽,現在已許配給鄉紳家。”

周圍零零落落地散出一些笑聲來,何清旻泰然自若,彷彿被取笑的不是自己一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算在下有高攀的心也不足為怪。”

年二鼻子裡哼了一聲,“可惜了,這兩個女孩兒都有了主家,不然憑後生這句話,老漢高低也要許配一個給你。”

謝春暉側過頭去,看見少女露出一個含羞帶怯的表情,又是一陣反胃。

旁邊有好事人諷刺:“是給人家做妾吧。”

這人邊上的漢子捅了他一下,讓他閉嘴,好事人喝了幾碗粗酒,不依不饒,“老丈,你怎麼不好意思說了。”

年二也不至於是被叫“老丈”的年齡,謝春暉見他眼神不對,雖也恨這人多嘴,但卻也罪不至死,不知該怎樣阻攔才好,只聽身後傳來一個清朗的女聲:“你未免也管得太寬了。”

年二回頭看去,將扣在手中的暗器收了回去,露出一個老實人的笑容。

若愚小聲道:“這個姐姐好美。”

女子顯然武功不俗,聞言微微一笑,翻身下了馬,向老闆道:“來壺熱酒,要最好的。”她說著,將一小塊碎銀子拋在桌上,老闆飛快地跑過來揣起銀子,笑眯眯地答應著去了。

何清旻的目光在女子身上一掃而過,護腰、護腕、鹿皮手套……再加上二十出頭的年齡和爽朗的性格,他猜測應當是唐門的唐知明,此地離蜀已是不遠,在這裡遇見也不足為奇,何清旻慢吞吞地喝完了茶,掏出一個銅板放在桌上,慢悠悠地去解拴馬的繩子。

謝春暉見他袖子上有血跡滲出來,忍不住胡思亂想,緊盯著他不放。何清旻心中有了一個離譜的猜測,但又覺得太過於荒謬。

謝春暉既害怕被認出來,又期待被認出來,不敢再多看,垂眸盯著自己的手指。年二道:“吃飽了我們就走吧。”他說著,一把攙起謝春暉,和若愚一起將她扶到馬車上。

何清旻依舊在慢吞吞的解繩子,彷彿那繩子解不開了一樣,年二上了車,一鞭子甩過去,馬兒放足狂奔,又激起一陣灰來,何清旻咳嗽了兩聲。

角落裡有一人道:“什麼女兒,我看八成是拐了別人的女兒。”

另一人道:“哪有在官道上嫁女兒的。”說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