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死得很快。”
謝春暉抿著嘴唇,挨個查驗他們的屍首。
何清旻沒有上前,也沒有必要上前。
他們的死因並不需要仔細的檢視。
何清旻並不想再看屍體,他選擇抬頭看天,天灰濛濛的,看起來彷彿要落雪。北地的五月是多變的五月,也許會在四月的乍暖後化凍,也許是變本加厲地苦寒。這是他在北地的第三年,除了第一年趕上溫暖的五月外,都是這樣的寒冷。
何清旻也不需要再看屍體,他已經看見了他們的表情和致命傷,表情依舊殘留著驚異,致命傷就在喉間。
山間的雪已經凍實,除了死人的痕跡之外一無所有。零星的幾滴血灑在地上,在雪地上浸出零星的孔洞。
沒有留下腳印、一擊致命。
這樣殺人的人不多,也不少。
不多,是因為這隻有高手才能做到;不少,是因為高手並不少。
比如說:“一劍封喉”原昶、“一點紅”宋綺貞、“玉劍客”公孫瑾……這樣數下去,何清旻能一口氣數出二十劍客,再一口氣數出雖然不是劍客、但能用劍做到的二十個,而且他保證,這四十個不是全部。
何清旻撥出一口氣,看著空氣中的白煙,他微微笑了一笑,然後他發現謝春暉在看著自己,這讓他突然有點不好意思。
馬老大本來可以不用死的,他在對馬老大的身份產生懷疑之後並沒有強留馬老大同行,如果自己強留,就算馬老大真的有鬼,礙於人設也不會拒絕“武林高手”的強制要求。
何清旻嘆了口氣,主動向謝春暉道歉:“我應該留下他們的。”
謝春暉白著臉搖了搖頭,“你留過的。”
何清旻微微一怔。
謝春暉道:“是他們要避開我們的,這是他們……自己選擇的。”
“但是你很難受。”
謝春暉點點頭,“但是這和他們的選擇無關。”
何清旻有些意外,神色不由得柔和了起來。
謝春暉突然道:“我們以前見過嗎?”
何清旻立即否認:“當然沒有。”
謝春暉道:“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小屋?”
何清旻不放心他去,讓他在自己後面跟著。小屋只是普通的小屋,裡面有一個破爐子爐子、柴和炭、床頭的包袱裡有幾張幹餅。
一無所獲地出了小屋,謝春暉又嘆了口氣,正要說什麼,何清旻道:“有人來了。”
“好幾十人,好幾十匹馬。”何清旻喃喃道:“我總覺得有麻煩的事情要發生了。”
謝春暉對他十分信任,問道:“我們要避開嗎?”
“你們想避到哪裡去?”
謝春暉嚇了一跳,何清旻嘆氣:“我就說會有麻煩的。”
說話的人三兩步躥到兩人十步遠的地方,抖了抖身上的雪,“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來的?”
何清旻苦笑:“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但在他說‘要不要去小屋看看’的時候,我察覺到了你的氣息。”
來人心下一驚,面上卻絲毫不顯,“那你的確很厲害,我聽到你們說的第一句話恰巧也是他說的,他問你你們以前見過沒有。”
何清旻微笑道:“‘踏雪無痕’路逍遙,名不虛傳。”
路逍遙朗聲笑道:“不敢當,不知尊駕高姓大名?”
“無名小卒。”何清旻道:“我姓賀,加貝,單名一個朗,無字無號,這位是謝春暉。”
路逍遙笑道:“好名字。”
謝春暉愕然:“你不姓何?”
何清旻搖搖頭,不理會看似有些失魂落魄的謝春暉,對路逍遙道:“如果我沒有記錯,‘踏雪無痕’做了平涼王的客卿?”
路逍遙道:“正是,所以在下正要問問尊駕……為何要殺這些人?”
謝春暉怒道:“你憑什麼說人是我們殺的?”
路逍遙道:“難道不是嗎?”
謝春暉道:“自然不是!”
“說來也巧。”何清旻道:“我看你的同仁也快到了,一件事說上好幾遍也著實有些累,不如我們下山去說吧。”
路逍遙奇道:“你不跑?”
何清旻道:“我本來就是要去找你們的,為什麼要跑?等你們的人到了,不如派兩個人到上面看看。”
他看起來是真的不想把一件事說第二遍,路逍遙也不生氣,整好以暇地等著,不到一刻鐘,十餘騎躥了上來,濺起一片雪泥。
路逍遙吩咐為首的道:“你們先把屍首運下去,留兩匹馬給這兩位貴客。”
為首的騎士答應著,謝春暉直接問:“你這是相信我們的意思?”
何清旻失笑,路逍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信不信,總要聽過再說。”說著,幾個縱身就消失在了眾人眼前。
“真是親力親為。”謝春暉說著,被為首的騎士瞪了一眼。
聚賢莊是一個莊子。
莊子很大,佔了整整一條街,雖不是侯門,但依舊深院重重。
作為路逍遙的客人,他們可以不用在外間登記等待,而是直接被迎進了路逍遙的小院。門口牌匾是“梨香園”三個字。左右分別寫著“雨打梨花深閉門”、“曉看天色暮看雲”。何清旻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進了門,院子不大,三進,仿江南園林,碧水綠柳、假山奇石。
繞過迴廊,侍女將他們領到臨水的亭子裡,謝春暉雖然已經並不冷,但也有些想打哆嗦,口中道:“這種氣候,柳樹竟然發芽了。”
引路的侍女瞪了他一眼。
謝春暉並不生氣,問道:“我說得有錯嗎?”
路逍遙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碧綃,不得無禮。”
碧綃低著頭,退了下去,路逍遙從池塘另一頭凌波而來,落在廊上,宛如飛仙。
何清旻漫聲吟道:“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碧綃咬牙,一面替路逍遙穿上木屐,一面咕噥:“登徒子。”
路逍遙拱了拱手,“失禮了。”
何清旻不以為意,“是我輕浮了。”
路逍遙擺了擺手,碧綃退下去,她在兩人對面坐了,“兩位久等。”
“不久。”
不消一刻鐘,一隊僕婢端的端捧的捧,先是給三人擺好杯箸,把酒燙在一邊,又端上來來一口燒著熱碳的銅鍋,鍋裡的香氣直往人肚子裡鑽,謝春暉沒忍住吞了吞口水,何清旻笑道:“好品味。”
路逍遙有些得意:“這是頂嫩的小羊羔肉,不需要什麼香料,只消那麼一撮鹽,就能讓人吞掉舌頭,你們有什麼話待會再說,這肉老了就不好吃了。”
何清旻從善如流,“路姑娘性情中人,那我等就不客氣了。”
謝春暉吃了一驚,他又仔細打量了一下路逍遙,只見她錦衣玉冠,一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並不見半分脂粉氣。
何清旻給謝春暉夾了一筷子羊肉,“失禮了。”
路逍遙嚥下一口肉,“別失禮來失禮去了,活像真的要去當官了一樣。”
三人一陣風捲殘雲,將一鍋肉吃得乾乾淨淨,有人來撤了鍋、酒,又端上些點心熱茶,謝春暉只見那點心花樣精緻,不像北方風物。
碧綃給三人斟上茶,退在路逍遙身後,何清旻將始末講了一遍,路逍遙問:“你怎麼那麼巧救了他?”
何清旻道:“實不相瞞,這倒並不是巧合,我們曾在城中偶遇過一次,這位謝小兄弟面軟心善,我只當日行一善暗中護送一程。”
路逍遙託著下巴,點點頭,何清旻把包在破衣服裡的九環刀遞過去,路逍遙接了,開啟一看,肅然道:“這的確是汪彪的刀,山上的也的確是汪彪的屍首。但奇的是他們三賊一向焦不離孟,為何此處只有汪彪一人?”
何清旻若有所思,“我本以為馬老大他們是‘嶺南三雄’中的兩人所殺,但仔細想來,卻想不通。”
路逍遙放下刀,“的確說不通,只怕那兩人早已死了。”
何清旻略一思索,“如果是這樣,那想必屍體是找不到了的。”
路逍遙輕輕呷了一口茶,“我倒是有一計,只不過二位中有一位要委屈一些。”
“不妨說來聽聽?”
路逍遙笑道:“我們把一位下到牢裡,另一位負責在聚賢莊鬧事,說是被抓的這位有冤,並說親眼見到‘嶺南三雄’被殺……這樣說不定能引出真兇來滅口。”
何清旻問:“幾分把握?”
“五分。”
謝春暉道:“我去牢裡吧。”
何清旻失笑:“那就真的被滅口了。”
謝春暉面色一紅。
路逍遙倒是有些沒想到:“你們同意了?”
何清旻面色依舊淡淡的,只看了看謝春暉,謝春暉道:“無論馬老大是什麼人,總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何清旻倒是想過路逍遙假意哄騙他們上當,但轉念一想,若真的如此也算是給謝春暉一個教訓,便沒有開口,含笑預設。
路逍遙站起身來,對二人一個長揖,正色道:“多謝二位高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