嫪毐跌跌撞撞地爬上自己的車駕,奢華的車廂此刻彷彿一座移動的囚籠。

“走!快走!”

他朝著車伕嘶吼,聲音乾澀沙啞。

隨即,車輪滾動,緩緩駛離相府門前這片令人窒息的威壓區域。

當相府那座深不可測的建築徹底消失在視野後,嫪毐緊繃的心絃才放鬆下來。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咆哮從他喉嚨深處爆發出來。

宗師級狂暴的真氣再也無法抑制,轟然炸開,堅硬的楠木車廂壁瞬間被震出無數裂紋,厚厚的車簾被撕成碎絮。

“老匹夫!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他雙目血紅,額角、脖頸處青筋虯結暴跳,如同惡鬼。

一拳狠狠砸在身下同樣價值不菲的軟塌上,厚實的虎皮墊子連同下方的硬木結構一起被剛猛的真氣轟得粉碎,木屑紛飛。

“呂不韋!你安敢如此辱我!!!”

他像一頭受傷後被驅趕、又被剝奪了獵物的餓狼,胸膛劇烈起伏,喘息粗重如牛,滿腔的怒火無處發洩,燒得他渾身血液都彷彿要沸騰起來。他攥緊拳頭,指甲深陷掌心,沁出血跡也渾然不覺。

什麼釘子!什麼安分守己!

他嫪毐如今是大秦的長信侯,是太后最倚重的男人,手中握有數萬門客死士,權勢滔天。

這老東西,不過是日薄西山,還擺什麼臭架子。

敲打?警告?還想要剁我的手?

憑你那個快要嚥氣的呂黨,憑那些在朝堂上被熊啟步步緊逼的文臣?

嫪毐越想越恨,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呂不韋今日赤裸裸的威脅和毫不掩飾的蔑視,將他心中多年來因身份不正而產生的卑微、隱忍積累成的暴戾,徹底點燃。巨大的落差感和被踩在腳下的屈辱感,正瘋狂吞噬他最後的理智。

然而,他沒有注意到,街角不起眼的陰影裡,一名穿著不起眼的販夫模樣的男子,在他車駕失控爆發的瞬間,眼神微微一凝,旋即如同水滴入海般,消失在流動的人群中。

………………

嚴君府邸深處,一方人工開鑿的池塘佔據了大半個後園。

池水引自城外活水,清澈見底,幾尾罕見的硃紅錦鯉悠閒擺尾,在初秋的陽光下如同流動的火焰。假山依池而建,嶙峋怪石間幾株蒼松斜出,風骨遒勁。

這裡的一切靜謐得彷彿與世隔絕,唯有水聲潺潺,風聲穿石,偶或驚起幾隻飛鳥。

贏羽盤膝坐於池邊一方巨大的青石之上,雙目微闔,呼吸悠長似有若無。他身著一件普通的玄色深衣,寬大的衣袖垂落身側,若非那張臉過於年輕俊秀,單看這份枯寂深沉,幾如古松磐石。

突然,水面“嘩啦”一聲輕響,一尾尺許長的錦鯉竟躍出水面寸許,金紅的鱗片在陽光下爆開一團炫目的光芒,水珠四濺!

幾乎就在魚鱗破水,光華炸裂的剎那——

贏羽動了!

人未離石,右手卻閃電般拂過身側草地。

不見他如何動作,一截枯枝已赫然在握,那枯枝不過兩指粗細,灰敗脆弱,彷彿一折就斷。

可他右手五指輕拈枯枝,枯枝尖梢便已點在虛空,點向的正是那片四散濺開、在陽光中如同水晶般剔透閃耀的水珠。

嗡!

一股無形無聲的漣漪以枯枝尖梢為中心瞬間盪漾開來。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空中所有的水珠——大的如珍珠,小的似微塵——驟然定住!

它們凝固在陽光下,折射出萬千迷離虹彩,形成一幅奇詭瑰麗的瞬間畫卷。

這靜止只維持了千分之一個心跳。

緊接著,所有的水珠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攥住,猛地向內塌縮、凝聚!

唰!

一枚由萬千細小水珠凝成的、手指長短、近乎無形的冰稜憑空生成,這冰稜剔透如無物,邊緣銳利得割裂空氣,帶著極致的寒冷與穿透之意,懸浮於枯枝尖端。

贏羽手腕輕抬,枯枝帶著那枚凝聚了水之精華的冰劍,向上微挑。

嗤——!

極細微的破空聲如同冰針刺穿薄絹,那枚冰劍快逾驚雷,射向天際。

它的軌跡快得模糊了視線,所過之處,空中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近乎真空的白色渦流軌跡,彷彿天空被這道無形的冷鋒無聲地切開了一條細微的裂縫。

冰劍所去的方向,數十尺外一株碗口粗的松樹枝梢上,幾片略顯凋零的松針被高處秋風掃過,已脫離枝條,正打著旋兒緩緩飄落。

無聲無息。

那幾片松針在空中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凌空擊碎,甚至未曾改變飄落的軌跡,便在瞬間化為肉眼幾不可見的微末齏粉,被山風一吹,悄然散盡於林間秋氣之中。

青石上,贏羽緩緩收手,枯枝隨意垂落身側,彷彿從未動過。

他呼吸依舊悠長,方才那驚心動魄的凝聚、爆發與絕殺,似乎只是這片天地間無人知曉的一個小小漣漪。

贏羽此時已是半步大宗師的,真氣由虛化實,凝物傷敵於百步之外,信手拈來如呼吸般自然。

他睜開眼,那雙深邃如淵的黑瞳深處,一絲銳利無匹的劍意一閃而逝,隨即再次被溫潤平和所取代,如同古井深潭,不起波瀾。

水面又恢復了平靜。錦鯉依舊悠然,陽光依舊和煦,松柏依舊蒼勁。

“魚遊淺水也知風雲將起麼?”

贏羽指尖輕輕拂過青石粗糙的紋理,語氣平淡,似自語,又似在與那水中游魚交談。

“快了!這咸陽的湖面,也該攪得更渾一些了。”

此時,枯枝點在指間的微涼尚未完全散去,花園小徑的鵝卵石上便傳來急促但異常剋制的腳步聲。

能在此時接近這片後園而不觸動任何隱藏警戒的,唯有嚴君府邸寥寥幾名心腹。

來人是個中年僕役,身材精悍,穿著府中下等雜役的灰布短褐,動作矯捷無聲。他隔著數丈距離便停下腳步,垂手躬身,喉間發出低沉卻清晰的稟報。

“君上,有人遞暗流箋,自稱河汾故人,已在秘堂等候多時。此人自稱姓李。”

“河汾故人!”

贏羽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絲冰涼的弧度,李斯終究還是自己選擇了自己。

歷史上,嬴政重用他之前,他不過是呂不韋舍下一位汲汲營營、急於證明自己的刀筆吏。

現在倒是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讓他更早的登上大秦的恢弘舞臺。

“引他至聽泉軒!”

贏羽的聲音波瀾不驚,比園中池水還要平靜。

他拂了拂身上衣袖莫須有的微塵,那截枯枝已被隨意棄於青石邊的草叢。

剛才那驚鴻一瞥的半步大宗師之境,彷彿從未存在過。

聽泉軒緊鄰後園,只隔一道月洞門。

軒內佈置極簡,一席,一案,一棋枰,幾卷攤開的竹簡。

贏羽步入軒內時,李斯早已垂手肅立在那裡,如同等候了許久的一尊石雕。

聽到腳步聲,他立刻躬身行禮,姿態恭謹至無懈可擊,說道:

“下吏李斯,拜見嚴君!”

“先生不必多禮,坐。”

贏羽在上首的蒲團上隨意坐下,彷彿只是招呼一位尋常門客。

他抬手示意僕役看茶,目光卻已落到李斯臉上。

而李斯沒有推辭,道謝後小心地在側席坐下。

他穿著呂不韋舍下六百石屬官的青黑色常服,布料雖不錯,但洗得微微發舊,熨燙一絲不苟,整個人透著一種過度緊繃的精幹與謹慎。

他的頭髮也如衣袍般一絲不亂,只是眉宇間深深刻著的焦慮刻痕,以及略顯乾燥的唇線,暴露了他心緒的劇烈激盪。

坐下後,他的雙手虛握成拳放在膝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君上!”

李斯沒碰面前的漆杯,開門見山,說道:

“前日呂相府邸屬官田冉意外遇襲、斷腿之事,呂相雖知疑點重重,未必全然相信是長信侯所為。但此事,觸怒了呂相!”

“田冉此人,雖位卑,實乃呂相專為掌大渠財路秘密。如今突遭橫禍,呂相震怒異常!”

他端起茶杯,彷彿潤喉,實則是平復內心的激越。

“呂相已決意對嫪毐施以強硬手段,已命左右心腹,於各處著手鉗制長信侯門下爪牙在咸陽城中之經營,其封地內史郡亦或受波及!”

贏羽指尖輕輕敲擊了一下案几光滑的木質表面,發出極輕微的一聲篤,如同棋手聽到了一步期待已久的落子。

他沒看李斯,目光投向軒外假山石縫中淙淙流下的小股泉水。

“未必全然相信?”

他重複著李斯的話,尾音輕揚,帶著洞悉一切的隨意,隨即問道:

“那呂不韋的怒氣,可曾指向他人?”

“君上明鑑!”

李斯立刻接話,語氣更沉幾分,說道:

“呂相盛怒之下,還曾斥責昌平君等人!”

李斯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說道:

“根據呂相安插的人手傳回的訊息,昌平君麾下近日異動頻頻!於私府之內,密集調動其門客死士,暗中聯絡交好之楚地軍將。更有甚者,頻頻遣人探聽長信侯府邸護衛排布及嫪毐平日出行蹤跡!呂相得報,已命羅網暗探嚴加盯梢!依下吏愚見,其圖謀,必與嫪毐有關!”

聞言,聽泉軒內靜默下來,只有山石後的溪流在陽光下發出細微歡快的吟唱。

贏羽臉上的溫和淺笑如同水面浮光,未曾改變分毫。

“很好!”

贏羽輕描淡寫的說了兩個字。

而李斯放在膝上的手指猛地收得更緊。

贏羽微微頷首,目光終於落回到李斯臉上,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裡,清晰的映著李斯此刻強自鎮定的面龐。

“先生此番選擇,吾很高興!”

聞言,李斯眼中激動一閃而過,立刻垂首,說道:

“為君上分憂,下吏本分。”

贏羽端起手邊一杯早已微涼的清茶,輕輕吹了吹水面根本不存在的浮葉。

“熊啟這人,最是自負,仗著華陽宮太后的偏愛,目中無人慣了。”

他語氣平淡,如同評點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輩。

“如今又被呂相權壓一頭,心中怨懟早就堆積如山。聽聞那田冉遇襲,他怕是在府中笑出聲吧?覺得是呂相自食惡果,與太后趙姬一系鬥得越狠,他楚人才好漁翁得利。”

“而且,此時恐怕也是他們安排的。”

這番話精準地點破了昌平君的心思,讓李斯心中凜然,頭垂得更低。

“君上洞若觀火。正是……下吏也聽聞昌平君近日府邸宴飲不斷,賓客多有非議呂相與長信侯之言。”

“只可惜,熊啟太沉不住氣,也蠢得恰到好處。”

贏羽唇角的弧度冷硬了一分,說道:

“他那些異動,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疑點。”

李斯立刻明白了贏羽的言外之意,一股難言的興奮讓他指尖微顫。

“先生!”

“下吏在!”

李斯一個激靈,腰桿挺得更直。

而贏羽盯著他的眼睛,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說道:

“你設法,將熊啟此番密調人手、欲對嫪毐不利之事,洩露給嫪毐安插在相府內的眼線。”

聞言,李斯的心跳如同戰鼓在胸腔擂響。

“務必做到,是這眼線無意間聽到你與友人私下議論此事的。”

贏羽指尖在案上緩緩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繼續說道:

“言語之間,要盡你所能,渲染昌平君對其必殺之心!要讓嫪毐深信不疑,熊啟如今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已不顧一切,誓要將他除之而後快!明白了嗎?”

“明白!”

李斯豁然起身,深深一揖到底,垂下的眼瞼掩蓋住瞬間爆發出的精光。

“下吏必不負所托!定令那嫪毐知曉,昌平君殺心已熾!絕無轉圜!”

隨即,贏羽微微頷首,話鋒一轉,和李斯聊起大秦的一些律法問題。

李斯的為人暫且不論,但是其學識卻是深厚無比,難怪能夠在荀子門下求學。

一個時辰後,贏羽看著李斯被拉滿弓弦般緊繃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門外,軒內再次只剩淙淙水聲。

他端起那杯冷茶,將清冽卻寡淡的液體一口飲盡,彷彿飲下的不是茶水,而是此刻瀰漫咸陽城、即將引燃滔天烈焰的無形硝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