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趙姬的呼吸徹底亂了,臉頰因為激動而泛起病態的潮紅。

嫪毐描繪的那幅藍圖,無人再敢小覷她,無人再能壓制她,大秦的權力觸手可及。

這巨大誘惑的衝擊力,瞬間將最後一絲猶豫和恐懼碾得粉碎,她眼中最後一點清明被貪婪和瘋狂徹底取代。

“好……”

趙姬的口中緩緩吐出這個字,聲音異常低沉。

“嫪毐,本宮的身家性命,連同大王的安危就壓在你身上了,就按你說的辦。”

“諾!!!!”

嫪毐重重叩首,發出沉悶的聲響,鮮血順著他的額角流下,他卻渾然不覺,眼中只有狂熱的光芒和殺戮的慾望。

這一天,他等了太久!

“太后放心!臣,願為太后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事不宜遲,請太后即刻密令心腹之人拉攏宮中人馬,許以重利,務必確保宮門內外部分關鍵位置有我們的人。臣這便回去,點齊剩餘所有精銳死士,召回所有散佈在外、忠誠可靠的門客,準備兵甲利器!半個月!半月之內,必做準備妥當,雷霆一擊!定讓這咸陽……換天!”

“準!”

趙姬揮手,動作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她看向身邊幾個貼身侍女,目光在那個最初進言的硃砂痣侍女,說道:

“弄月,你心思細膩,辦事穩重,此事關係重大,由你籠絡華陽宮那邊的人,將本宮珍藏的那批明珠、蜀錦挑出來幾樣上好的,作為心意,送給那幾位知心的內侍,他們,也到了該為本宮分憂的時候了!”

“奴婢遵旨!定不負太后重託!”

硃砂痣侍女盈盈下拜,眼底深處掠過一絲精光。

魚餌,終於按計劃咬鉤了!

“好!嫪卿你去準備!要快!要密!”

趙姬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瘋狂的心跳,眼中燃燒著熊熊的野心之火。

“事成之後,本宮,絕不虧待於你!”

“謝太后恩典!臣,告退!”

嫪毐再拜,起身時,方才的狼狽瘋狂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陰鷙狠辣、如同出鞘毒刃般的氣勢。

他大步流星退出寢殿,背影融入殿外的光影中,只剩下騰騰的殺氣。

趙姬看著他消失的方向,胸口劇烈起伏半晌,緩緩坐回軟榻。

她端起剛才那碗已經涼透的銀耳羹,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碗。

她看著碗中倒映的自己扭曲而興奮的臉,忽然將涼羹一飲而盡。

“華陽……呂不韋……熊啟……你們都給本宮等著!”

就在嫪毐腳步匆忙、帶著一身煞氣離開甘泉宮後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那位眉間點著硃砂痣的侍女,名為“弄月”,便恭謹地退出了太后寢殿,前往執行聯絡華陽宮侍女和收買內侍的密令。

她步履輕盈,穿梭在宮苑複雜的迴廊與假山之間,如同夜色中無聲的狸貓。

然而,她並未走向華陽宮的方向,而是來到一處名為“百卉園”、專門負責培育宮內珍貴花卉、平時少有人跡的偏僻宮室。

花房內奇香撲鼻,溫暖如春。

弄月環顧四周,確認無人跟蹤,迅速走到一株葉片異常寬大濃密、名為“玉葉海棠”的異種花木前。

她手法極其自然地掐掉幾片邊緣有些枯黃的葉子,像是在整理花枝,指尖卻在其中最大一片完好的葉片背面,以一種極其微小的力度、獨特的軌跡,飛快地刻畫了幾下。

細微的指痕幾乎肉眼不可辨,隱在葉片的脈絡之中。

做完這一切,她如同無事發生,轉身離開花房,神態自若地去執行趙姬那些收買內侍的任務。

那幾片被掐下的“枯葉”,被她隨意丟進了旁邊漚肥用的溼土堆中。

而僅僅小半個時辰後。

嚴君府,觀魚臺。

依舊是那片靜謐的小湖,錦鯉悠遊。嬴羽一身玄青色常服,姿態閒適地斜倚在憑欄上,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白玉棋子。

尉繚垂手侍立在一旁,目光銳利地捕捉著通向湖邊小徑的動靜。

不一會,一道人影迅速接近,是府內的管事,手中捧著一個精緻的紫檀木雕花小托盤,盤內只放著幾支新鮮的、掛著露珠的宮花,種類不一。

他來到近前,躬身行禮,說道:

“君上,宮裡頭剛送出來的新鮮花枝,按慣例請您品鑑。”

嬴羽懶洋洋地瞥了一眼,隨手從盤中拈起一支花瓣如月華流淌般的“銀月曇”,湊到鼻尖輕輕一嗅。

“嗯,香味倒是清幽,這支送得還行,其餘的照舊插去書房吧。”

他將花遞迴,動作極其自然地將其中一片寬厚堅硬的、不起眼的配葉輕輕捏在指尖。

管事領命,恭敬退下。

待管事身影消失,嬴羽才緩緩坐直身體。

他的指尖在那片葉片的背面極其細微地摩挲、感受著,數息之後,他古井無波的臉上,嘴角緩緩向上勾起一絲銳利得能切開清風的弧度。

那弧度越擴越大,最終化為眼底深不可測的笑意。

“呵呵……”

低沉的笑聲在寂靜的觀魚臺上響起,充滿了洞悉一切的自信與掌控全域性的自信。

尉繚眼中精光一閃,無需多問,已然明白,說道:

“王上,可是宮中那邊動了?”

嬴羽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捏著那枚承載著驚天陰謀的葉片,緩步走到亭邊,輕輕鬆開手指。

葉片打著旋兒飄落,最終浮在清澈的湖面上,如同漂泊無依的扁舟。

他望著湖水,聲音平靜得可怕,說道:

“魚,咬鉤了!”

尉繚神色一凜,問道:“何時?”

“半月之期。”

嬴羽轉過身,臉上所有笑意盡斂,只剩下一片冰原般的冷肅與掌控一切的平靜。

“通知嬴櫟,宗室密衛即刻起秘密集結,分批以戍衛宮禁之名進駐預設防區。聯絡蒙驁、王翦,按原計劃部署,外鬆內緊。令桓齮、樊於期,整肅最可靠親兵。著甘茂、馮劫著手草擬‘護國靖難’所需檄文、法令。傳訊章邯:暗樁全數啟動,監控目標所有據點及聯絡點,事無鉅細,即刻上報!另……”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鷹隼,說道:“勞煩先生你佈下的所有暗子,給我死死盯住呂府、熊啟府邸、尤其是……甘泉宮!”

“諾!”

尉繚躬身應諾,眼中閃過一絲期待。

他雖然是兵家出身,但是對於能親自參與謀劃,涉及一國王位更迭的大事也是非常期待的,尤其是這件事也是經過他不少日夜的苦心佈局,現在終於要迎來圖窮匕見的最後時刻。

潛淵之龍,鱗爪已張!

嬴羽再次將目光投向湖面,那枚葉片已漸漸被水浸透,沉向深邃的湖底。

他伸手,五指緩緩張開,對著湖心,又猛地攥緊,如同將這池水、這咸陽、乃至整個天下的風雲,都牢牢握於掌中!

“半個月……”

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拂過水麵的風,卻帶著決定乾坤的絕對意志。

“風暴將至,那就讓它……來得更猛烈些吧!”

………………

初秋的咸陽,午後猶如一尊燒透的巨大洪爐,毒辣的日頭懸在天穹之上,傾瀉著令人窒息的炙熱。

庭院裡的青石板被烘烤得蒸騰起扭曲的熱浪,空氣也被蒸發得徹徹底底,使得每一次呼吸都灼痛肺腑。

唯有古槐樹冠深處,蟬鳴嘶啞,帶著一種瀕死的焦躁,用盡全力刺破沉凝的暑氣,形成單調而惱人的背景音浪。

東側書齋的門扉緊閉,懸掛著細密的竹簾,勉強抵擋著正午最毒的陽光。室內建著兩隻半人高的青銅冰鑑,堅冰融化散逸的寒氣與室外的酷烈形成鮮明對比。

身著素麻短衣的僕役,垂首肅立廊柱陰影下,後背已被汗水浸透,卻不敢絲毫動搖,只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手中蒲扇搖動的節奏,為門內送去幾縷微弱而珍貴的涼風。

而在書齋內,嬴羽倚靠在鋪著涼玉席的紫檀木榻上,身上僅著一件寬大的月白雲紋薄衫,臉色帶著一層刻意維持的、毫無生氣的蒼白。

他手邊攤開著一卷新送來的密報竹簡,目光卻透過半卷的竹簾,投向庭院裡幾株在烈日下紋絲不動的石榴樹,那火紅的花朵在灼人的光線下也顯得蔫蔫的。

一陣劇烈的咳嗽毫無預兆地爆發出來,嬴羽瘦削的肩膀劇烈聳動,臉頰泛起病態的潮紅。

他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嘴,咳聲撕心裂肺,在幽靜的書齋內格外刺耳。

侍立在一旁,鬚髮皆白的老侍醫嬴桑立刻趨步上前,枯瘦的手指熟練地搭上嬴羽裸露的腕脈,神色凝重地仔細體察。

片刻,他佈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憂慮,低聲道:

“君上暑氣侵心,肺金受灼,這脈象又顯虛浮無力,還是再進一劑清心潤肺的湯藥吧?”

他身後的藥童已輕手輕腳地備好了銀針藥盒。

“咳…咳…”

嬴羽抬起眼,疲憊地揮了揮手,說道:

“暑熱難當,舊疾罷了,喝那麼多苦汁子也是無用。嬴桑,你且退下,讓我靜一靜……”

嬴桑嘴唇動了動,最終化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深深一揖,帶著藥童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就在門扉即將掩上的瞬間,嬴羽狀似無意地拿起案几上一份有關楚系官員再次在城北糧市巧取豪奪、打壓嬴氏宗親商隊的密報,指尖拂過冰冷的竹片,眼中那層水潤的虛弱倏然凍結,閃過一絲比冰鑑裡寒冰更刺骨的冷芒。指腹微微用力,竹簡邊緣悄然出現一絲細若蛛絲的裂痕。

隨即,那眼神又恢復了病態的倦怠和渾濁,彷彿剛才的精光只是暑氣蒸騰下的幻覺。

而守在門外的貼身侍衛長黑伯,一個面容枯槁、沉默如石的老者,此刻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庭院每一處陰影,右手下意識地扶在腰間佩劍的鯊魚皮鞘上。

他同嚴君府邸的家令嬴仲一樣,是嬴羽母族的老人,跟隨嬴羽隱匿府邸多年,深知眼前這位看似風吹即倒的主君體內,蟄伏著何等可怕的力量。

嬴羽端起一旁冰鎮過的蜜水,淺淺啜了一口。

這時,一陣極其輕微的、如同微風拂過落葉般的足音在窗外迴廊響起。

嬴羽放下玉杯,指尖在杯沿上輕輕敲了一下。

幾乎是同時,書齋側面的門無聲滑開一條縫隙,一個瘦削精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滑入,落地無聲。

來人正是新任暗衛統領,被嬴羽簡拔於微末的章邯。

他僅著一身便於行動的勁裝,額上佈滿細密的汗珠,顯然已在烈日下穿行多時。

“君上,宮禁最新的輪值名錄。”

章邯單膝點地,聲音壓得極低,雙手呈上一卷薄薄的羊皮紙卷。

“除常制外,王宮衛尉令又於雍門、棘門各增加了兩曲甲士,都是三月前由驪山大營調入的新卒,來源……不明。”

嬴羽接過羊皮卷,並未立刻開啟,蒼白的手指在平滑的皮質上緩緩摩挲。

“新卒?嫪毐的動作倒是快,手都插到宮門守衛頭上了……也好,亂起來才方便摸魚。華陽宮那邊,熊啟今日動向?”

“回稟君上,昌平君未時一刻入宮覲見華陽太后,至兩刻前才出宮,隨行護衛增至十二人,皆為死士裝扮,氣息沉凝,應是楚地調來的好手。”

章邯語速快而清晰,繼續說道:“另,嫪毐午宴於信宮林苑,席間多與內侍黃門及不明身份的宮外遊俠宴飲,喧囂至申時方散。席間有摔碎杯盞之聲與呵斥,言語間提及‘王上’、‘豎子’等詞,似有怨懟。”

“怨懟?哼,他離死不遠了,怨氣是該多些。”

嬴羽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說道:

“繼續盯緊,尤其注意呂府車駕今夜或明晨是否有人秘密接觸宮中之人。”

“遵命!”

“去吧!今日之事,爛在心裡。”

章邯叩首,起身後退兩步,身體微晃,已再次融入迴廊的陰影,消失無蹤。

嬴羽將羊皮卷展開看了一眼,隨手丟在一旁堆積如山的帛書中,那份關於楚系排擠宗親的竹簡也被他合攏收好。

他撐著榻幾緩緩起身,腳步輕緩地走出書齋,對廊下侍立的僕役和黑伯吩咐道:

“本君悶得慌,去後園水榭透口氣,黑伯你一個人跟著就行!”

他一邊走,手指微不可察地在廊柱的特定位置拂過,發出極輕微的咔噠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