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氣氛凝滯。

廳堂之內,燭火搖曳,光影明滅,映照著一張張或蒼老或儒雅的面孔,神情皆顯沉重。

呂布挾持聖駕入城後,原本於城外迎駕的百官亦隨之入城。

然迎回天子無望,只得齊聚太傅府,共商對策。

飲宴已畢,歌舞退去,終有人將話題引回正途。

“跋扈!無法無天!”

衛尉張溫猛地一拍身前矮几,震得漆器杯盞叮噹作響。

他鬚髮賁張,眼中怒火噴薄:

“無令擅殺前將軍董卓,已是滔天大罪!

裹挾兵鋒直逼帝都,脅迫百官,更形同謀逆!

此等狂悖武夫,目無綱紀,與昔日閹宦何異?

若不嚴懲,朝廷法度何在?天子威儀何存?”

他話語鏗鏘,目光如刀,掃過堂下諸官,引來一片附和的低語。

出身士族的官員們,尤以汝南袁氏、弘農楊氏門生故吏為甚,紛紛頷首,臉上交織著對呂布的忌憚與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決絕。

“伯慎(張溫字)兄此言,未免太過苛責了罷?”

一個略顯疲憊的聲音響起,卻是太尉劉虞緩緩開口。

他出身東海劉氏,乃正兒八經的漢室宗親,歷任刺史、宗正、州牧,如今貴為三公之一的太尉,堪稱宗室柱石。

其立場自然以皇室為要,在他看來,呂布一切依旨行事,雖有狂悖之態,終究是護駕功臣。

未能阻止呂布入洛已成定局,張溫再言治罪,豈非全然不顧洛陽百姓安危?

何況,呂布本身在劉虞眼中便價值非凡,只是尚未得其法用之。

“呂奉先誅董卓,雖有擅專之嫌,然其本意終究是護駕勤王,解陛下、太后於倒懸。

邊地武人,行事粗疏,不通禮法,亦是常情。

依老夫看,不若待其護駕之功,厚加封賞,再曉之以理,使其知朝廷恩威。

待局勢稍安,令其率部歸返幷州戍邊,為國守土,豈不兩全?”

劉虞道出自己的方略。

盧植端坐一旁,微微頷首。他是在為劉辯延請太醫後,被人請至太傅府的。

少數出身寒微或心向宗室的官員聞言亦是點頭。從皇室安危出發,呂布的存在,確有其必要性。

“太尉不覺得那呂奉先,正如早年之竇憲、梁冀乎?”有人駁道。

“此言差矣!竇、梁乃是根基深厚之外戚,呂奉先一介邊將,如何能比?”立時有人反駁。

“此時尚無根基,他便如此跋扈,更遑論日後?”

“那也是為護陛下週全!”

“……”

一時之間,太傅府廳堂內爭執之聲漸起。

“好了!”

袁隗蒼老而沉穩的聲音如同磐石,瞬間壓下了堂內所有嘈雜。

他端坐主位,目光平靜卻極具威儀地掃過爭執雙方,最終落於劉虞:

“伯安(劉虞字)兄宅心仁厚,所慮亦是常情。然則,呂布此人,絕非易與之輩。

其孤身敢闖虎穴,挾兵鋒而凌朝堂,以隗觀之,怕非甘於受賞歸邊之人。”

他見劉虞欲言,話鋒微轉:“當然,隗亦明白伯安兄之顧慮。呂奉先確稱得上人才,其麾下將士亦是難得的精銳。

當此非常之時,我等亦當有非常之斷,既要彰朝廷法度之威嚴,亦不可寒了忠勇將士之心。

只是……此事牽涉甚廣,需從長計議,不可操之過急。伯安兄以為如何?”

劉虞沉吟片刻,頷首認同。

張溫面色雖有不豫,亦未再出言反駁。

“既是如此,諸君不若先行回府,各自思慮一番,我等來日再議。”袁隗定下基調。

眾人縱然心中各有盤算,亦只得起身告退。

待眾人散去,太傅府喧囂暫歇,洛陽袁氏府邸深處,另一場更為隱秘的宴會旋即開席。

太傅錄尚書事袁隗、司徒丁宮、衛尉張溫、大司農周忠、司空府長史袁基、司隸校尉袁紹、虎賁中郎將袁術、河南尹王允、西園軍典軍校尉曹操、西園軍右校尉淳于瓊、城門校尉伍瓊、原大將軍府主簿陳琳……

此間濟濟一堂者,方是汝南袁氏這士族巨擘於洛陽朝堂真正的核心力量。

醇酒佳餚香氣氤氳,卻驅不散空氣中那無形的凝重與殺機。

在呂布橫空出世前,他們本以為誅宦之舉已然大功告成,外戚亦“意外”盡歿,朝堂權柄眼看盡歸士族,中興大漢指日可待。

豈料,竟從邊地角落竄出一條喚作呂布的“瘋虎”!

此人竟敢“圈禁”天子與太后,妄圖竊取他們苦心經營的勝利果實!此等行徑,實難容忍!

然此“瘋虎”甫一登場,便以雷霆之勢撕碎了他們暗中扶持的西北“惡狼”董卓。

洛陽城外,其神威更是令人膽寒。

縱使呂布昔日不過邊鄙武夫,如今也不得不令他們嚴陣以待。

袁隟端坐主位,指間把玩著一隻溫潤玉杯,目光深沉,緩緩掃過在座心腹。

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重錘,敲在眾人心頭:

“呂布,絕非董卓。”

此第一句,便為呂布定下基調。

“董仲穎此人,我等俱是瞭解。

其麾下雖常有跋扈之舉,然其本人卻非全然不識時務之莽夫。對我等高門賢才,尚知敬重;對我等之方略,亦願聽從。

先前其雖未經明旨欲入京救駕,終歸是出於報國之心,所求者,不過名望富貴,不為大害。”

袁隗放下玉杯,目光陡然銳利如鷹隼:

“然呂布此獠,以老夫觀之,其心難測,其志非小!

表面觀之,其所行皆稱護駕,奉太后旨意,合乎禮法。更兼約束部曲,禁絕劫掠,似有沽名釣譽、矇蔽聖聽之嫌。

然究其根本,其意為何?

帶甲入洛,乃至直入宮禁,隔絕內外,阻我等近侍天子!其心之險,較之張讓、趙忠等閹豎,恐有過之而無不及!

若任其坐大,非但我等匡扶社稷、中興漢室之宏願成空,便是這煌煌帝都,亦將淪為武夫弄權、血火紛爭之地!”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老夫今日之言,非為私利,實為公義!

為保天子安危,為護朝廷法度,為掃除奸佞,使賢能得位,令大漢重光!

我袁氏累世公卿,深受國恩,值此社稷危難之際,責無旁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