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歷2278年,四月末。

黑風谷的最後一絲寒意被靈田蒸騰的熱氣捲走,新插的靈稻秧在水田裡舒展開嫩碧的葉瓣,像給龜裂了一冬的土地鋪了層翡翠毯子。

田埂上,幾個“世”字輩孩童光著腳丫追逐,濺起的泥水打在褲腿上,混著清脆的笑鬧聲漫過田壟——棗雲村的春耕總算落了定。

曬場上,婦人們正用麻線修補磨損的木犁,木槌敲在楔子上的“篤篤”聲,混著靈田飄來的草木清氣,釀出一股子踏實的暖意。

……

林昌山站在靈根下,望著那片湧動著生機的靈田,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黑石令牌。

他身側的樹幹比三年前粗了近半尺,枝椏間新抽的葉片帶著淡淡的金紋,陽光穿過時,會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星。

“昌河,昌武,備些東西,隨我去趟碎石坊。”

他轉身時,目光掃過正在石碾旁練拳的兩人,

“該去報備練氣之事了。”

林昌河收了拳,拳風帶起的塵土緩緩落定,眼裡閃著興奮:“真能減稅?”

“按規矩是這樣。”

林昌山頷首,指尖點向靈田方向,

“凡有練氣修士、且有靈竅者滿三人的村落,可定為練氣家族,靈田賦稅減至三成。咱們村剛好夠數——”

他頓了頓,語氣沉了些,

“但這事得辦得穩妥。”

五十畝需繳稅的靈田,按舊例每畝繳六十斤,一年便是三千斤;減至三成後,一年就省下的一千五百斤,夠族人吃兩個月了。這筆賬,他在心裡盤了不下百遍。

……

林昌武早扛來了揹簍,裡面碼著剛曬乾的甜草根,還有一小捆雙花藤花,聽說是碎石坊執事呂平最愛的清供。

三人換上漿洗得發白的獸皮襖,沿著山路往碎石坊去。

路過柳溪村時,幾個正在開墾荒地的青壯直起身,遠遠便喊“林族長”,語氣裡的敬畏藏不住。

這幾年棗雲村人丁興旺,光是“世”字輩孩童就添了三十多個,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黑風谷裡苟活的小村落了。

碎石坊的石牆比三年前又高了半丈,牆頭上的“呂”字青銅幡旗在風裡獵獵作響,牆根新栽的“石屑花”開得正盛,淡紫色的花瓣散發著淡淡的異香。

入口處的守衛斜倚著長矛,見了林昌山三人,眼神在揹簍上打了個轉,沒多問便放了行。

坊市裡比春耕前熱鬧些,幾個穿灰袍的呂家修士揹著劍走過,衣袂帶起的靈氣波動,讓路邊擺攤的凡人下意識地低下頭。

“林族長,稀客啊。”

劉三早在管事房門口候著,三角眼眯成條縫,指尖捻起一朵雙花藤花湊到鼻尖,“這花好,剛曬得半乾,泡水最是清心。”

林昌山陪笑遞過揹簍:“一點薄禮,勞煩劉管事通融,想見見呂平執事。”

劉三掂了掂揹簍的分量,嘴角咧得更開,引著三人往執事堂走:“呂執事剛審完賬,正好得空。”

執事堂裡檀香繚繞,呂平正用銀籤撥弄著香爐裡的灰燼。

他抬頭掃過三人,指尖在攤開的賬簿上敲了敲,聲音帶著練氣修士特有的倨傲:

“黑風谷的?哪個村?”

“晚輩棗雲村林昌山。”

林昌山拱手時,腰彎得恰到好處,

“僥倖得了些機緣——三年前娶了黑石崖趙家的孫女,又尋到一片甜草根靈植,才得趙家指點,感應到三個靈竅。上月剛入練氣期。”

他刻意顛倒了時間順序,把突破時間說晚了,靈竅少說一個,又把功勞往趙家推——趙家雖弱,卻是呂家認的練氣家族,有這層關係,總能少些猜忌。

他眼角餘光瞥見呂平指尖的停頓,又補充道:“族弟昌河,昌武,都有兩竅,只是還未引氣。”

呂平果然鬆了些戒心,輕笑一聲:“趙陽那老頭,倒會藏私。”

他從抽屜裡摸出兩塊“玉石”,這是能夠測量靈竅天賦的“靈犀石”。

“滴血測過,登記在冊吧。”

林昌河、林昌武依言刺破指尖,血珠落在石上,瞬間暈開淡青的光——林昌河的光點淺些,林昌武的深些,正好對應兩竅,可能昌武還要好點。

輪到林昌山時,呂平只抬了抬下巴:“靈氣外放看看。”

林昌山放出練氣初期的靈氣波動,呂平掃了眼便收回目光,在賬簿上新起一頁,筆鋒潦草:“自今日起,棗雲村定為練氣家族,賦稅三成。秋收後送糧來,誤了時辰,規矩你懂。”

“謝謝前輩。”

林昌山深深作揖,掌心的汗終於涼了下去。

出執事堂時,劉三湊上來,眼神在三人身上打轉:“林族長好運道啊!往後在黑風谷,也算有頭有臉了。”

林昌山笑了笑,“僥倖僥倖!”。

他知道,劉三這話是在掂量——掂量棗雲村夠不夠格當他的“訊息源”,夠不夠格讓他在呂平面前多提一句。

回程路上,林昌河忍不住道:“那劉三的眼神,跟盯著石鼠的沙行狐似的。”

“他在算咱們的斤兩。”

林昌山望著遠處黑風谷的輪廓,風掀起他的衣襬,

“呂家不在乎這點賦稅,但周邊的村子會。松谷村、落霞崖村……指不定誰就想攀個關係,或是找個由頭試探。”

他頓了頓,語氣沉下來,“靈根的事,半字不能露。”

林昌武悶聲道:“曉卉嫂子說的強身湯,還找石防風不?”

“找!”林昌山點頭,“過幾日我帶隊去黑石崖東側,那邊戈壁灘多,石防風愛在向陽的碎石堆里長。”

……

此時的棗雲村,靈根下的空地上正熱鬧著。

趙曉卉蹲在鋪開的麻布前,手裡捏著株石薄荷,指尖輕點小葉上的露珠:“這是石薄荷,滲水的巖壁下最多,聞著清涼,葉汁能提神,困了抹點就醒。”

她身側圍著五六個新嫁來的媳婦,手裡的陶盆裡已裝了小半盆草藥。

陽光透過靈根的枝葉落在她臉上,讓她眼下那顆小痣更顯靈動。

“這個是月見花,”她舉起一朵半開的白花,花瓣上還沾著夜露,“只在夜裡開,得趁天亮前摘,泡茶喝能靜心,練功前喝點最管用。”

“那株帶刺的是醒神花,”她抬眼望向不遠處的靈植,“花香能驅野獸,但莖上的刺有毒,千萬別讓娃子碰,碰了就用雙花藤汁敷。”

婦人們聽得認真,時不時點頭記著。

這幾年在趙曉卉指點下,族裡的草藥不用再去坊市買,連碎石坊的行腳商都來問過價——這讓她們腰桿都直了些。

……

而在她們頭頂的枝幹裡,林玄的意識正經歷著一場海嘯般的蛻變。

一絲絲沉睡了近十年的洪荒本源,終於在靈韻的持續滋養下甦醒。

那是來自先天棗木殘魂的記憶碎片,像一滴濃墨墜入清水,緩緩暈染開金色的漣漪,漫過凡韻棗樹的每一寸肌理。

剎那間,林玄彷彿重回洪荒,立於五莊觀旁的雲海中,聽鎮元子的道音如大地脈動般傳來:“先天靈根者,握生滅,通輪迴……”

“嗡——”

靈根的主幹輕輕震顫,樹皮上浮現出繁複的金色紋路,像流淌的星河,旋即又隱去。

林玄清晰地感知到,兩縷全新的力量在靈韻中凝結。

其一,天罡三十六法中的“花開頃刻”。

此神通掌生命時序,能逆轉植物的生滅週期。

只是此刻剛覺醒,他只能對自身施用——可讓枝葉在剎那間綻放、結果。但代價極大,動用一次便需沉睡數年,且目前僅能催熟最基礎的靈棗。

他這才明白,先前九年不結果,竟是這神通在暗中積蓄生機。

其二,地煞七十二法中的“嫁夢”——以神念為絲,織夢為境,可在結緣者的夢境中顯形對話。

目前雖只夠對結緣最深林昌山施用,卻足以讓他心臟狂跳——近十年了,他一直用葉片輕晃、根系隆起的方式與林昌山“對話”,像隔著一層磨花的玻璃對望。

如今,終於能真正“說”話了。

林玄“望”向谷口,感知到林昌山正在靠近的氣息,意識裡泛起一絲久違的激動。

他甚至已經想好了說什麼……

夕陽漸漸西斜,把靈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在地上鋪了條金色的路。

枝葉也在輕輕搖曳,像是在倒計時。

林玄收斂了所有外放的氣息,將“嫁夢”的力量凝聚成一縷極細的靈韻,靜靜等待夜幕降臨。

棗雲村的炊煙又升起了,混著靈米的香氣,漫過寨牆,漫過靈田,像在為這場遲來的“對話”,鋪就一條溫柔的路。

……

今夜,註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