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高考出分日

6月23日，高考出分日。

清晨的陽光灼熱。

許家小小的客廳裡，氣氛緊張而燥熱。

許建國破天荒地請假，穿著熨燙過的舊工裝，揹著手踱步。

王秀琴雙手合十，對著褪色的財神爺畫像唸唸有詞，眼睛緊盯著家裡那臺老舊的臺式電腦。

這是許漢升高三時家裡咬牙買的二手貨，為了給他查資料。

“行了別拜了！心誠則靈！”

許建國煩躁地揮手，又湊到電腦前：“這破網！怎麼還沒重新整理出來？是不是宕機了？”他用力拍了拍笨重的顯示器。

“哎呀你別瞎拍！祖宗保佑，網快通啊……”

王秀琴急得直跺腳。

許漢升倒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翻雜誌。

結果他當然知道。

突然，螢幕上那個轉了很久的圈圈消失了！

高考查分頁面終於載入出來！

“出來了出來了！”

王秀琴尖叫一聲撲過去。

許建國顫抖著手，在鍵盤上一個鍵一個鍵地、極其笨拙地敲下許漢升的准考證號和身份證號。

每按一下，都像敲在父母的心尖上。

客廳裡死寂一片，只有老舊機箱風扇的嗡鳴和父母粗重的呼吸。

王秀琴死死抓住許建國的胳膊。

“考生姓名：許漢升。准考證號：XXXXXXXXXX。語文：128分；數學：135分；英語：142分；理科綜合：233分。總分：638分。考生排名……”

“638！！！”

許建國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那張嚴肅的臉因狂喜而扭曲變形，聲音震得窗戶嗡嗡響：

“638分啊！老婆子！638！名牌大學！超常發揮！祖墳冒青煙了！”

“啊？638？！”

王秀琴先是一愣，隨即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

她“嗷”一嗓子蹦起來，一把抱住許漢升，又哭又笑：“我的好兒子！媽就知道你能行！638！老許家出狀元了！”

許建國激動得滿臉通紅，衝過來用力拍許漢升的肩膀：

“好小子！真給老子長臉！”

他眼眶發紅，抓起桌上半瓶啤酒“咕咚咕咚”灌下去。

小小的客廳瞬間被巨大的喜悅填滿。

許漢升看著父母欣喜若狂的模樣，心中暖流湧動。

班級群裡早已炸開了鍋，各種分數截圖和哀嚎、炫耀刷屏。

許漢升掃了一眼，心頭一緊，立刻起身：

“爸，媽，我出去一趟！”

“去哪啊？還沒慶祝呢！”

王秀琴抹著眼淚問。

“去辦點事去！”

許漢升抓起鑰匙，推著門口的破二八就衝了出去。

城西破敗的小巷深處，氣氛與許家的歡天喜地截然不同。

陳晚檸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她家沒有電腦，甚至連一部能上網的手機都沒有。

街坊鄰居里，有電腦的寥寥無幾。她敲開了幾戶人家的門，不是被不耐煩地拒絕。

“忙著呢！查分自己想辦法去！”

要麼是電腦老舊，網速慢得像蝸牛，登入查分網站半天打不開，急得她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卻又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來。

就在她站在巷子中間，茫然無助地看著四周緊閉的門窗，巨大的恐慌和絕望快要將她吞噬時—。

叮鈴鈴！

一陣熟悉的腳踏車鈴聲由遠及近。

陳晚檸猛地抬起頭。

巷口，陽光刺眼。許漢升騎著那輛破舊的二八槓，穩穩地停在光影交界處。

他額頭上帶著汗，臉上卻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溫和的笑意，正靜靜地看著她。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喧囂的世界褪去，只剩下巷子兩頭遙遙相望的兩人。

陳晚檸呆呆地望著他，忘了反應。

所有的焦慮、無助、委屈，在看到他的瞬間，奇異地找到了一個宣洩的出口。

眼眶裡積蓄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許漢升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拍了拍腳踏車的後座，動作帶著一種無聲的邀請和篤定。

陳晚檸看著那個熟悉的、曾載著她去過醫院的後座，又抬頭看了看許漢升溫暖的笑容。

她抬手用力抹掉臉上的淚水，破涕為笑。

那笑容，如同雨後初綻的梔子花，純淨而脆弱。

她沒有絲毫猶豫，在鄰居們或好奇或窺探的目光中，快步穿過小巷，走到陽光下，走到了許漢升面前。

素白的連衣裙下襬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露出一小截纖細雪白的小腿。

雙頰因為奔跑和情緒激動而染上動人的粉霞。

她動作輕盈地側身坐上了後座，雙手自然地抓住了許漢升腰側的衣角。

許漢升嘴角揚起更大的弧度，用力一蹬腳踏。

破舊的腳踏車載著兩人，清脆的鈴聲再次響起，駛離了這片壓抑的巷弄。

夏日的暖風撲面而來，帶著陽光和草木的氣息，吹拂在兩人臉上。

空氣中，似乎還縈繞著少女身上淡淡的、乾淨的皂角清香。

許漢升仰起頭，感受著風穿過髮梢的自由，心情是重生以來少有的輕鬆和愉悅。

“不問我載你去哪？”

他迎著風，笑著問。

身後，傳來少女清越如風鈴：

“去哪都行。”

許漢升笑聲爽L縣城裡一家煙霧繚繞、鍵盤聲噼啪作響的網咖。

陳晚檸站在門口，看著裡面光著膀子打遊戲的、叼著煙罵罵咧咧的，眼神裡充滿了抗拒和不安。

在2008年，並不是每家每戶都有電腦的，那時候去網咖查分非常普遍。

“這裡…不好吧？都是些……”

“怕什麼？”

許漢升不由分說，拉著她的手腕就進了門：“咱們成年了！光明正大！網速快，查分要緊！”

他無視了周圍投來的好奇目光，直接開了個相對安靜的包間。

狹小的包間裡，電腦螢幕亮著。

許漢升熟練地輸入查分網址，將鍵盤推給陳晚檸：“輸吧。”

陳晚檸的手指因為緊張而冰涼，微微顫抖著，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敲下自己的准考證號。

按下回車鍵的那一刻，她猛地閉上了眼睛，不敢看螢幕。

許漢升的心也提了起來，緊盯著螢幕。

頁面重新整理，成績赫然在目：

語文：121

數學：102

英語：138

理綜：228

總分：589

589分。

比陳晚檸正常水平低了足足60分！

頂尖985徹底無望，勉強能上一個普通的一本院校。

許漢升心中嘆息，擔憂地看向陳晚檸。

他原以為她會崩潰大哭，甚至再次陷入絕望。

然而，陳晚檸緩緩睜開了眼睛。

看著螢幕上那個刺眼的分數，她的身體只是微微晃了一下，臉色瞬間蒼白如紙，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但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沒有哭，也沒有尖叫。

“我知道了……”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虛脫般的無力感，彷彿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只是當它真正來臨時，依舊沉重得難以承受。

“晚檸……”

許漢升想安慰。

“我沒事。”

陳晚檸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分數……就是這樣了。只是……”

她低下頭，手指用力絞著衣角，指節發白：“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回去跟爸媽說……”

許漢升瞬間明白了她平靜下的驚濤駭浪。

她不怕分數低，她怕的是父母失望的眼神，是那個家因為她的失敗而徹底坍塌的希望！

“別怕。”

許漢升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冰涼的手背，眼神堅定：“我陪你回去，有我在，這都是我們要面對的。”

回到那條熟悉又壓抑的小巷，推開那扇沉重的鐵門。

屋內的藥味似乎比平時更濃重了幾分。

陳晚檸的父親老陳難得地沒有去碼頭，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藤椅上，臉色陰沉地抽著劣質煙。

母親靠坐在床頭，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聽到開門聲才轉過來，帶著一絲病態的、脆弱的期盼。

“爸…媽…”

陳晚檸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像一隻即將被送上祭壇的羔羊。

“分數……查到了？”

老陳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山雨欲來的壓抑。

“查…查到了。”

陳晚檸深吸一口氣，鼓足全身的勇氣，報出了那個數字：“5…589分。”

“多少？”

老陳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瞬間佈滿血絲！

手裡的菸頭被他狠狠摁滅在桌角。

“589？你再說一遍！”

母親的聲音也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帶著難以置信的絕望。

“589……”

陳晚檸的聲音帶了哭腔，眼淚終於決堤般湧出。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毫無徵兆地狠狠扇在了陳晚檸的臉上！

力道之大，讓她整個人都踉蹌著撞到了門框上，白皙的臉頰上瞬間浮現出五個清晰的指印！

“廢物！沒用的東西！”

老陳暴怒的吼聲如同炸雷，震得整個屋子都在發抖：

“老子累死累活供你讀書，你媽藥罐子不斷指望你有出息，你就考這麼點分？你對得起誰？對得起誰啊？”

他氣得渾身發抖，佈滿老繭的手又高高揚起！

“住手！”

一聲斷喝如同驚雷！

許漢升一步跨到陳晚檸身前，用身體護住了她，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住暴怒的老陳！

他剛才動作慢了一步，沒能阻止那一耳光，此刻心中怒火翻騰！

“你算什麼東西？敢管我的家事？滾開！”

老陳正在氣頭上，哪裡聽得進勸，伸手就要推開許漢升。

許漢升紋絲不動，反而上前半步，用自己年輕卻沉穩的氣場頂住了老陳的怒火。

他不再是那個青澀的少年，而是帶著前世三十多年閱歷和此刻滔天怒火的靈魂！

“陳叔叔！”

許漢升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壓過了老陳的咆哮：

“這一巴掌，您打下去，除了讓晚檸臉上多一道傷，心裡多一道疤，讓這個家再多一分痛苦，還能改變什麼？能改變分數嗎？”

老陳被他問得一滯，赤紅的眼睛死死瞪著許漢升。

許漢升毫不退縮，目光掃過床上臉色慘白、捂著胸口喘氣的陳母，再落回老陳臉上，語氣放緩，卻字字誅心：

“我知道您失望，您和阿姨把所有希望都壓在晚檸身上，她考砸了，天塌了！”

“可您看看阿姨，您看看您自己，您這一巴掌打下去，阿姨受得了這刺激嗎？您是家裡的頂樑柱，碼頭扛大包累彎了腰，圖的是什麼？不就是這個家能好嗎？”

“現在，分數出來了，改變不了。但日子還得過，晚檸還要上大學，她還有未來，您這一巴掌，打掉的是她的臉面，打散的可能是這個家最後一點支撐下去的心氣！”

許漢升的話像重錘，狠狠砸在老陳的心上。

他高高揚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劇烈地顫抖著。

他看著女兒臉上清晰的指印和絕望的淚水，看著床上妻子痛苦喘息的樣子，再看看眼前這個護著自己女兒、眼神銳利如刀的少年……

那股滔天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洩了下去，只剩下無盡的疲憊、痛苦和茫然。

“那…那你說怎麼辦？”

老陳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窮途末路的悲愴。

“589分…上個普通大學…學費怎麼辦？生活費怎麼辦？她媽這病…這日子…怎麼過？”

他頹然地跌坐在藤椅上，雙手抱著頭，那副樣子，比剛才的暴怒更讓人心酸。

陳晚檸靠在門框上，捂著臉，無聲地流淚，身體因為壓抑的哭泣而微微顫抖。

母親在床邊低聲啜泣。

許漢升深吸一口氣，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他必須給這個瀕臨崩潰的家庭，一個看得見、抓得住的希望。

他知道，也許如果沒有他今天的出現，那麼這個家在此刻，就已經分崩離析，而陳晚檸也會因此，在這一天，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走到老陳面前，蹲下身，讓自己的目光與他平視，語氣沉穩而堅定：

“陳叔叔，阿姨，你們聽我說。”

“晚檸的分數，是沒達到預期，但這絕不是世界末日！”

“第一，學費生活費的問題，晚檸暑假可以去打工，我已經幫她聯絡好了，縣中心一家24小時便利店，晚班收銀，一個月800塊，包一頓夜宵！足夠她攢下第一學期的生活費！”

“第二，大學裡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國家有政策，利息很低，等畢業工作了慢慢還，這個我來幫晚檸查清楚，教她申請！”

“第三，阿姨的病，需要長期吃藥。晚檸上了大學，有了文憑，將來找份好工作，才能更好地孝敬你們，帶阿姨去看更好的醫生！而不是現在就把她打垮，讓她帶著傷和恨去上一個不喜歡的大學，甚至放棄學業！”

許漢升條理清晰，每一句都切中這個家庭最現實的痛點，給出了可行的方案。

他最後看向淚眼婆娑的陳晚檸，聲音帶著鼓勵：

“晚檸，抬起頭！589分不是終點，它只是一個起點，一個證明你靠自己努力也能走出不一樣道路的起點！在大學，你只要成績優異，照樣能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未來一樣光明，相信我！”

陳晚檸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挺拔背影，聽著他擲地有聲的話語……

那冰冷的絕望感，彷彿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透進了一絲光亮。

她用力抹掉眼淚，站直了身體，眼神裡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卻無比堅定的火苗，看向自己的父母，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

“爸，媽…對不起…我讓你們失望了…但…但我不會放棄！我會去打工！我會申請貸款！我會好好讀書！將來…將來我一定讓你們過上好日子！一定治好媽媽的病！”

屋子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陳母壓抑的啜泣和老陳粗重的喘息。

終於，老陳緩緩抬起頭。

他佈滿血絲的眼睛深深地看著許漢升，那眼神複雜無比。

他又看向自己女兒臉上清晰的指印和那倔強含淚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懊悔和心疼湧上心頭。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因為腿瘸而有些踉蹌。

他沒有道歉，只是走到角落，拿起那把靠在牆邊的、鏽跡斑斑的劈柴刀。

陳晚檸和母親都嚇得一顫。

卻見老陳提著刀，一言不發，徑直走出了家門，走到院子裡，對著牆角那堆廢棄的木料，狠狠劈了下去！

哐！哐！哐！

沉悶而有力的劈砍聲，在寂靜的小院裡迴盪。

陳晚檸靠在門框上，看著院子裡父親那沉默而用力劈砍的背影，又轉頭看向身邊站著的、眼神沉穩的許漢升，眼淚再次洶湧而出。

許漢升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知道，陳晚檸命運的軌跡，在這一刻，終於被強行扭轉了一個微小的角度。

而他要做的，就是確保這個角度，最終能指向光明。

她曾經拯救過他的生命，而他沒有道理不去拯救這麼一個對他有恩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