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醫院裡瀰漫著消毒水特有的清冷氣味。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動作麻利地給陳晚檸清洗傷口、上藥、包紮。

正如醫生所言,傷口看著嚇人,深可見紅肉,但所幸沒傷到筋骨,確實是皮肉傷。

白色的繃帶很快纏繞在她纖細的小臂上,掩蓋了那刺目的血色。

“這幾天別沾水,勤換藥,問題不大。”

醫生叮囑道。

許漢升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大半,點了點頭:“謝謝醫生。”

他看著陳晚檸蒼白的臉因疼痛而微微蹙起,又因包紮完畢而鬆了口氣的模樣,低聲道:“你在這休息一下,我出去透口氣。”

陳晚檸輕輕“嗯”了一聲,目光低垂,不知在想什麼。

許漢升走出略顯壓抑的診室,來到校醫院門口的小花壇邊。

傍晚的暑氣還未完全散去,他下意識地想從褲兜裡掏煙,手伸進去才猛地意識到。

這是2008年,高中剛畢業的他,還是個連煙味都聞不慣的愣頭青!

兜裡空空如也,只有幾張皺巴巴的零錢。

加起來連一包煙都買不起。

目光隨意地掃過花壇另一側,卻意外地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他們的高三班主任,李忠華。

李老師背對著他,正靠在一棵老槐樹下,微微佝僂著背。

夕陽的餘暉勾勒出他有些稀疏的頭頂和常年被粉筆灰侵蝕、顯得有些粗糙的側臉。

他指間夾著一根燃著的香菸,正深深吸了一口,嫋嫋青煙在暮色中緩緩升騰。

那時節,校園裡對老師吸菸的管理遠沒有後世那麼嚴格,尤其是在非教學區域,倒也常見。

就在李老師吐出一口煙霧的瞬間,他褲兜裡的手機螢幕亮了一下,發出沉悶的震動聲。

他掏出來看了一眼,螢幕的光映亮了他瞬間緊鎖的眉頭和眼中難以掩飾的沉重。

他煩躁地將手機塞回兜裡,又狠狠吸了一口煙,彷彿要將所有的煩悶都吸進肺裡,再隨著煙霧吐掉。

許漢升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大學畢業那年,他四處碰壁,簡歷石沉大海,是眼前這個總板著臉、被他們私下吐槽“老古董”的李老師,動用了自己並不算廣的人脈,硬是把他塞進了一所急需人手的私立中學當見習老師。

那對他來說,是雪中送炭的恩情。

只可惜……前世的老李,在他工作沒幾年後,就查出了肺癌,發現時已是晚期,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煙,是罪魁禍首之一。

看著李老師那愁雲密佈、被煙霧籠罩的側影,許漢升心中唏噓不已。

他深吸一口氣,走了過去。

“李老師。”

李忠華聞聲,猛地回頭,看到是許漢升,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隨即條件反射般就想把手裡剛點著的煙往地上摁滅。

在老師固有的印象裡,抽菸被學生撞見總歸不太好。

“李老師,沒事,您抽您的,我不介意。”

許漢升連忙擺手阻止,語氣自然得讓李忠華又是一愣。

記憶中這個叫許漢升的學生,性格內向甚至有些孤僻,平時見到老師都繞著走,更別說主動搭話了。

今天這是怎麼了?

李忠華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把煙掐滅,只是拿遠了些,疑惑地看著他:“許漢升?高考考得還行吧。”

“還可以,謝謝老師關心。”

許漢升搖搖頭,目光落在李忠華緊鎖的眉頭上。

“倒是您,李老師,我看您在這兒抽了半天悶煙了,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是不是遇到什麼煩心事了?”

李忠華更加詫異了!

一個學生,不僅主動搭話,還關心起老師的煩心事來了?

這簡直顛覆了他對許漢升的認知。

他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總覺得那雙眼睛裡的東西,比同齡人要深沉太多,帶著一種……說不清的複雜和了然。

也許是少年難得的關心觸動了他緊繃的心絃,李忠華緊鎖的眉頭竟然微微舒展了一些,臉上露出一絲疲憊卻真實的欣慰笑容:

“呵,你小子……一畢業,倒是懂事了不少。”

他彈了彈菸灰,卻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中年人的難處,尤其像自己親爸患癌,手術費自己需要東借西湊,這種沉重的負擔,怎麼能跟一個剛畢業的學生說?

許漢升見老李依舊沉默,眼神裡那份沉重卻絲毫未減。

他心中瞭然,目光落在了李忠華放在旁邊花壇沿上的那包煙上。

那是一包極其普通的、印著“紅塔山”字樣的白色硬殼香菸,煙盒邊緣已經有些磨損。

2008年,對於一個家境普通、負擔沉重的中學老師來說,這大概就是日常的慰藉了。

許漢升心中嘆息,沒有絲毫猶豫,突然伸出手,動作快得讓李忠華來不及反應,一把將那包紅塔山抓到了自己手裡!

“李老師,您這一天抽得也太多了吧?”

許漢升掂了掂那分量明顯輕了不少的煙盒,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沒收”意味。

“這包,我給您保管了。以後真得少抽點,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您看您,動不動就咳嗽。”

李忠華徹底愣住了!

他教了這麼多年書,見過調皮搗蛋的,見過頂撞老師的,可還真沒見過直接上手“沒收”老師煙的!

他瞪著許漢升,一時竟不知該生氣還是該笑。

許漢升卻一臉坦然,眼神清澈又帶著點不容反駁的堅持,像個小大人似的。

看著少年那認真到有些執拗的眼神,李忠華心中那沉甸甸的石頭,彷彿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點孩子氣的“關心”輕輕撬開了一絲縫隙。

一股暖流湧了上來,沖淡了之前的愁緒。

他無奈地搖搖頭,最終化作一聲短促的笑,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行行行,你小子管得還挺寬!好,老師答應你,以後儘量少抽。”

氣氛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兩人聊了幾句高考後的打算,許漢升話鋒一轉,像是隨口提起:“對了李老師,您身上……方便借我點錢嗎?不用多,就幾十塊。剛陪陳晚檸過來,走得急,她包紮的錢……”

他指了指校醫院裡面,表明了剛剛發生的事情。

李忠華沒有多問一句,甚至連一聲質疑都沒有,直接從口袋裡掏出錢包,抽出好幾章有些皺巴巴的紙幣,盡是些十塊二十塊的零錢,塞到了許漢升手裡。

“拿著,不夠再說。”

他的語氣平淡。

許漢升握著那帶著體溫的鈔票,喉嚨有些發緊:“老師,這……”

“行了,拿著吧。”

李忠華擺擺手,打斷了許漢升的話。

他轉身準備離開,走了兩步,又像是想起什麼,從另一個口袋裡摸出一個印著廣告的一次性塑膠打火機,隨手拋給了許漢升。

“這個給你。”

他臉上帶著一種“我懂你”的、促狹又溫和的笑容。

“省得下次想‘透口氣’的時候,連個火都找不著。”

許漢升接住那個廉價的打火機,看著李老師夾著那半截煙、微微佝僂著背、走向暮色深處的背影,在原地站了許久。

晚風吹動老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他知道,李老師什麼都明白。

明白他的意圖,明白他那句“少抽菸”背後的關切。

那些鈔票,還有這個打火機,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中年男人,用他特有的方式,表達著對學生的維護和那份沉重的、心照不宣的理解。

回到診室,陳晚檸已經包紮好了,正安靜地坐在長椅上等著。

白色的繃帶纏繞在她的小臂上,襯得她的面板愈發蒼白。

許漢升徑直走向繳費視窗。

陳晚檸見狀,立刻站起身,快步跟了上來,語氣帶著堅持:“我自己來。”

她從校服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洗得發白的舊錢包。

“不行。”

許漢升擋在她面前,態度異常強硬,眼神裡是不容置疑的認真。

“你是為了拉住我才受的傷!要不是你,我這會兒命都沒了!這錢,必須我付!”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讓陳晚檸一時怔住。

她還想說什麼,但許漢升已經把錢遞進了視窗。

陳晚檸看著那張百元大鈔,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錢包裡僅有的幾張零錢。

一張五元,兩張一元,還有幾個硬幣,加起來勉強十塊。

這大概是她身上所有的錢了。

她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再堅持,只是默默地把錢包收好,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臉上掠過一絲窘迫和黯然。

許漢升看在眼裡,心中微澀。

他付了錢,拿了收據,走到陳晚檸面前,語氣放緩了些:“走吧,送你回去。”

陳晚檸的家在離學校不算太遠的一片老舊居民區。

許漢升依舊騎著那輛二八槓,載著她。

這一次,陳晚檸沒有再捏他的衣角,受傷的手臂被小心地護在身前,另一隻手則扶著冰涼的腳踏車後座架。

兩人一路沉默,只有車輪滾動的聲音和夏夜的蟲鳴。

到了離她家巷口還有幾十米的一個路燈昏黃的路口,陳晚檸輕聲說:“就到這裡吧,我自己進去。”

許漢升停下車,看著她小心地下了車。

路燈昏黃的光線灑在她身上,勾勒出單薄卻挺直的背影。

她低著頭,似乎在猶豫什麼。

就在許漢升以為她要轉身離開時,她突然從那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裡,掏出了一個硬殼筆記本。

筆記本的封面是普通的硬紙板,上面用娟秀的藍色墨水筆寫著三個字。

同學錄。

她將筆記本遞到許漢升面前,聲音很輕,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許漢升……能麻煩你,幫我寫一下嗎?寫什麼都行。”

許漢升有些意外,但還是接了過來。

他開啟硬殼封面,映入眼簾的,是筆記本內頁那略顯粗糙的紙張,以及一片空白。

沒有目錄,沒有分割槽,沒有花花綠綠的貼紙,更沒有其他同學龍飛鳳舞的簽名和祝福。

乾乾淨淨,空空蕩蕩。

只有扉頁上,同樣用娟秀的藍色墨水寫著“同學錄”三個字。

許漢升瞬間明白了。

這根本不是什麼大家畢業前互相傳遞書寫的同學錄。

這僅僅是陳晚檸自己準備的一個本子,一個或許她鼓起勇氣想找人留下隻言片語,卻又不知從何開口的本子。

而現在,他是第一個,也可能是唯一一個被邀請在上面書寫的人。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湧上許漢升的心頭。

他抬起頭,看向陳晚檸。

昏黃的路燈光線下,女孩似乎被他發現了這個秘密,白皙的臉頰上迅速飛起兩團紅暈,如同初綻的桃花。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好看的眼睛慌亂地看向一旁昏黑的巷口,不敢與他對視。

那顆點綴在她左眼下方、如同淚滴般的小小淚痣,在朦朧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平添了幾分脆弱又動人的風情。

許漢升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又軟又澀。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情緒,嘴角揚起一個溫和的弧度。

他沒有說話,他翻開那空白的扉頁,略一沉吟,筆尖在粗糙的紙面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

他寫下的不是泛泛的祝福,也不是青春的感言,而是一句帶著重生者特有的通透與期許,又暗含深意的話:

“生命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不必追光,你自是星辰。”

——許漢升

2008.夏

寫完,他輕輕合上筆記本,遞還給陳晚檸。

陳晚檸接過那本承載著唯一字跡的“同學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

她飛快地瞥了一眼扉頁上那行遒勁有力的字跡,雖然沒完全讀懂其中所有的深意,但那句“你自是星辰”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盪起圈圈漣漪。

她的臉頰更紅了,連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晚霞的顏色。

她緊緊將筆記本抱在胸前,低低地、飛快地說了一聲:“謝謝。”

然後,她像受驚的小鹿般,轉身快步走進了那條通往家的、光線昏暗的小巷,單薄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沒。

許漢升站在原地,看著那消失的背影,又抬頭望了望城市夜空裡難得可見的、稀疏的幾顆星辰。

風拂過,帶著夏夜的微涼。

那句“你自是星辰”不僅是對陳晚檸說的,又何嘗不是對他自己說的呢?

他跨上腳踏車,朝著自己家的方向騎去。

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前方的路,在夜色中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