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安是個十分安靜的孩子,他每天最常做的就是對著這荒蕪的園子裡的小草,綠樹,自言自語。
負責看管他的嬤嬤十分輕省,只要到了時間,喚他來吃飯就可以,這個孩子每次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受了驚嚇的小鹿一樣,戰戰兢兢地靠過來。
和外面的皇子皇孫的膽大妄為截然不同,這個孩子,哪怕是不小心碰到一棵小草,也會彎腰鞠躬,說上半天的對不起。
這個孩子,總是讓人十分心疼。
君安靜靜地看著面前的小草,伸出白的幾乎透明的小手,輕輕觸控著草葉子,看上去,帶了幾分哲人的氣質。
遠處的嬤嬤見了,嘆了口氣,這麼個優柔寡斷的孩子,怪不得皇上獨獨留下了他的性命。
她看不到的地方,君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草根下面,兩群壁壘分明的螞蟻,正你來我往廝殺不已,一群純黑色的螞蟻異常粗壯,一群甲衣上泛著紅,雖然小,卻悍不畏死。
兩群螞蟻就在這草根之下征戰不休,像是交戰中的兩國,非要拼個你死我活。
紅螞蟻漸漸地抵擋不住黑螞蟻的攻勢,整齊的陣型被衝的七零八落,君安嘆了口氣,伸出纖細的食指,毫不忌諱的在黑螞蟻的陣營之上輕輕攪動,片刻之後,局勢驟然變化,紅螞蟻捲土重來,瞬間席捲了黑螞蟻的大軍。
君安站起身,喃喃道:“今天就到這裡吧,再堅硬的大軍也抵擋不了來自外部的巨大壓力呢。”
話罷,他伸出腳,在螞蟻最密集的地方輕輕一抹,瞬間,無數螞蟻又被他奪去了性命。
他輕輕握住懷裡的糖包,那才是螞蟻為之爭奪的焦點。
君安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地向寢宮行去,該是吃飯的時候了。
嬤嬤剛要召喚君安,見小孩子已經自發地行了過來,一雙眼睛怯生生地看著她,她心中一軟,把飯菜擺好,笑道:“今天有紅燒肉呢,你還在長身體,多吃點吧。”
君安臉色瞬間慘白,這裡的嬤嬤一月一換,這新來的嬤嬤還不知道,他見不得紅燒肉,以前的嬤嬤都會偷偷把肉倒掉,又開始了嗎?
君安死死咬住下唇,就像是螞蟻為了一點糖,面對著這碗紅燒肉,他不也是個小小的螞蟻嗎?
君安深深吸了一口氣,坐到了飯桌前,一定有眼睛在盯著他,只要他這次成功地吃下這碗紅燒肉,以後,就再也不會出現紅燒肉了。
君安不敢瞄向桌子上的肉,只把筷子輕輕扎去,感到筷子尖扎入了某個柔軟的物體,君安一狠心,筷子迅速抬起放入了口中,瞬間,一股肉香瀰漫了他整個口腔,滑而不膩,香嫩可口。
他咀嚼再三,緩緩地嚥了下去,如是再三,片刻功夫,一碗紅燒肉已經被他風捲殘雲般消滅掉。
嬤嬤很是歡喜地拍了拍他的頭,讚了他兩句,把飯菜撤了下去。
他溜下桌子,介面如廁到了大殿後面,兩隻手在地上瘋狂挖掘,片刻挖出了一淺坑,顧不得鮮血淋淋的雙手,他哇的一聲,把方才食下的肉,全部吐了出來。
隨後不敢看上一眼,又迅速地揮舞雙手,把這坑重新填了起來。
君安又不放心地雙腳踩了幾下,最後又扯來些雜草覆蓋其上,吸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若無其事地轉了回來。
這些肉,總是讓他想起親人死時的慘狀,皇上以為他年紀小,什麼都記不住,事實上,他什麼都記的住,記得一清二楚。
記得他的祖父,那個溫文儒雅的皇太子,亦記得他的父親,英俊瀟灑的皇太孫,他自己,本應當是皇位的繼承人,現在卻成了階下之囚。
他的敵人,不是別人,正是祖父的親生父親,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的當今皇上。
他把小小的身體拋到了床上,嘴上苦笑,這是多麼混亂的關係。
他合上雙眼,每天下午,他都要午睡,這個習慣,每個來到這裡的嬤嬤都會知道,這個時間,是不會有人來打攪他的,他要抓緊時間養精蓄銳。
當他再次睜眼,已經是晚上,殿中只點了一根小小的蠟燭,沒有燭臺,燭油肆無忌憚地落到了桌面上。
他行到了桌子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了燭油,這些都是他的寶貝。
當他收集完畢,看著臺上燃了半截的蠟燭,一咬牙,終究還是沒有動手。
靜靜地又坐了一會兒,嬤嬤過來幫他洗漱,隨後自然地拿走了燒了一半的蠟燭,殿中重新歸於黑暗。
當三更的鼓聲響起時,他從床上一躍而起,跳下床,仔細地用手在地上摸索著,心裡默默地查著數,當數到五時,他眉毛一挑,帶了幾分喜色,用指尖細細摳了一圈,手掌一壓,地磚跳起,他熟練地伸手接住,輕輕放到了一旁。
他又用手在除了地磚的地面上摸索片刻,抓出一本被油紙包的仔仔細細地書來,他輕輕開啟油紙,摩挲著裡面的物什,雖然看不見,他也知道,手下是一本資治通鑑,這是一本寶典,一本能讓他在未來的鬥爭中好好活下去的寶典。
也是一本沾了鮮血的書,當初照顧他的第一個嬤嬤就是因為私自給他夾帶了書籍,被查出後,凌遲處死了。
他感慨片刻,不再多想,又從懷裡摸出傍晚收集的蠟油,尋出一點火繩,捻了半天終於引燃,又把蠟油一點點投了進去,藉著這微弱的燭光,他快速翻閱著手中的書籍。
他的目標,並不是閱讀,而是背誦,用短暫的有亮的時間快速地背誦下最多的段落,等失去光明的時候,再默默地回憶,領會其中真意。
燭光沒有堅持多久,屋子裡重歸一片黑暗,他撥出一口氣,今天背了十頁左右,很不錯的成績了。
君安在黑暗中把書重新包起,輕車熟路地放了回去,隨後翻身上床,全身的肌肉都傳來一陣舒服的呻吟,他合上雙眼,方才看過的文字在他眼前緩緩流過。
等到將所有文字就記下來時,他漸漸有了睡意,而那些被深埋的記憶,也開始復甦,如同毒蛇一般,迅速纏住他。
那一日下午,偌大一座太子府都在為自己慶祝四歲生辰,母親雖然只不過是皇長孫的侍妾,但是溫柔的皇長孫卻對她非常體貼,即便只是一個庶出的兒子,他也要將生辰宴辦得熱熱鬧鬧!
可誰也沒想到,就當皇長孫殿下與皇太子殿下擊築而歌,舞姬們翩翩起舞,母親笑得最幸福的時候,一大隊皇宮侍衛兵衝進了太子府,以巫蠱霍亂為名,將所有人全部逮捕。
即便歸為太子殿下,也依舊沒有逃過這場浩劫!
陰暗的地牢裡面,小小的君安縮在母親的懷裡,三天沒有吃飯的他,已經快得昏過去了。無奈的母親只能咬破自己的手指,伸到他得嘴裡,讓他吸食自己的鮮血為食。
這件牢房裡,關押的都是太子府裡關係較為親密的人犯。所有的人都很安靜,他們或是悲慼或者憤怒,卻沒有一個人哭泣抱怨,他們的臉上,有一種被稱之為傲氣的存在。即便是瘦弱如母親,也絕沒有半點懼意。
每天睡下去和醒過來時,母親都會對他說一句:“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她說的是那麼的堅決,君安現在已經記不清她的面容,卻獨獨記得她那雙堅毅不屈的眼神。以至於他現在每天照鏡子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回想那雙眼睛,然後盡力去模仿,去學會直至融入身體之中。
終有一天,皇帝的聖旨下來了,太子一門被定叛亂謀反,滿門抄斬!原本被寄予所有希望的皇后,也已經在含涼宮中懸樑自盡,太子被賜以鳩酒。
一時之間,整間牢房都沸騰了!他們或是破口大罵,或是掩面哭泣,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太子府的人表現出了常人該有的軟弱。
當他們被押赴刑場的前夕,母親費盡最後一絲人脈,打通了關節,尋到一名好心的牢卒,讓他將君安悄悄從牢中帶走。
那一天,年僅四歲的君安忽然哭了,沒有發出聲音,只是趴在牢卒的懷裡,眼淚溼了衣襟,倔強得讓人心疼。
牢房裡所有的人,都靜靜地看著他離去,沒有一個人說話,除了母親勉力忍住的啜泣聲,一無所有。
從那些堅強倔強的眼睛裡,君安知道了,自己的存在,是用無數的生命換來的。他不能死,他要好好地活下去,即便是以最屈辱的姿態,他也要帶著所有人的希望,堅強地活下去!
天亮了,夢醒了。他緩緩睜開眼睛,眼前還是冰冷孤寂的宮殿,而自己,已經七歲了!已經過去了三年,可在他心裡,一切就好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那麼的清晰,清晰到令人無法忘懷。
這三年裡,皇帝沒有來看過他,一次都沒有。
而他,也不想看到他,在自己變得足夠強大之前,絕對不能夠見他。
不久後,皇帝的聖旨下來了,他被封為安逸王,送往安平城的上戈山,如若沒有旨意,不可離開安平城半步!
紅果果的軟禁,君安明白,皇帝明白,所有的朝廷大臣後宮妃嬪都明白。他的存在,昭示著皇帝曾經對自己親生兒子與孫子痛下殺手的事實!
虎毒不食子,帝王之心,卻是連畜牲都不如!
君安沒有任何反抗,乖乖地領命,坐在皇帝安排的馬車上,在無數或笑或冷的目光中,緩緩離開了上京城。
他掀開車簾子,回頭看了一眼漸行漸遠的城牆,那些原本乖巧的神色,漸漸變得陰冷,變得倔強,那些刻骨的仇恨,在他的身體裡播了種子,生根發芽,終有一天,它會長成蒼天大樹,讓曾經那些雙手沾滿鮮血的人們付出該有的代價!
你們等著,我會回來的!
墨馨醒來的時候,望著頭上的雕花床頂,腦子一片空白。
車子撞到巖壁上時,她明明記得自己被擠進來的車門刺中了腹部,玻璃碎片落在身上的刺痛感猶記在心。可是她卻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會有再次睜眼的機會。
此刻的墨馨全身癱軟,身子似是從水裡撈起來的,虛脫無力,使不出半點氣力。
“小姐!”趴在床邊的輕易少女瞧見墨馨睜眼開,猛地站了起來,睜圓眼睛大喊,“二公子,三小姐終於醒了!”
話音剛落,一名面若冠玉,丰神俊朗,身著寶藍色錦袍的年輕男子出現在了墨馨的視線中。他望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墨馨,原本俊逸的臉上滿是憔悴之色,此人在片刻的愣神過後,一把撲在了她的身上,一邊抹淚一邊哭道:“我苦命的妹妹啊,你總算是鬼門關前逃回來了!”
妹妹?墨馨在腦中將這個詞消化了半天,愣是沒搞明白眼前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裡到底是在哪裡?為何他們會身穿古裝頭束髮髻?為何頭上還會有此等精緻的雕花木床?以及眼下這個哭哭啼啼的男子,他們又是何人?
一連串的疑問從她心底冒出,卻叫她百思不得其解,仿若陷入了無底之洞,所能看見的只有無盡的黑暗,答案飄渺無蹤。
或許,這只是一個夢。
夢醒之後,便能迴歸到她所熟悉的現實。
可是,她還能回去嗎?被車門刺穿小腹的她,加上玻璃碎片造成的大量失血,生還機率微乎其微。如果回去面對的只是死亡,那麼她又是為了什麼而回去呢?
這一瞬間,墨馨忽然不想再閉上眼睛,她努力地睜大眼睛,她不能讓自己再度陷入休眠,她不能從這場詭異的“夢境”之中醒過來,她不能將自己再度送入死神之手。
男子依舊伏在墨馨哭得淚如雨下,身旁的青衣少女卻急得不行,她拉住男子的衣袖小聲說道:“二公子,您要不要先去叫大夫來給小姐瞧瞧,奴婢瞧著小姐臉色煞白,一直不說話,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此言一出,男子的哭聲戛然而止。他迅速站起身子,一邊擦眼淚一邊衝青衣少女說道:“青巧,你先在這裡照顧書華,我這就去叫大夫過來!”
“是,青巧省得!”
青巧端起一碗茶水,來到床邊,用絹帕醮著茶水塗抹到墨馨的嘴唇上,令墨馨乾裂的嘴唇恢復了一點紅潤氣息,也讓墨馨找回了一點知覺。她蠕動著嘴巴,費盡氣力輕聲呢喃:“水……”
青巧被墨馨忽然發出的聲音嚇得手下一慌,差點將茶碗打翻。只見她手忙腳亂地將墨馨扶起來靠在床上坐著,端著茶碗小心翼翼地喂墨馨,待到墨馨將這一碗水都喝盡之時,青巧竟然哭了,小臉通紅,聲音因為激動而在發顫:“小姐,整整七天了,您滴水未進,米粒未食!如今你總算是……總算是吃東西了!”
整整七天沒有吃飯?難怪自己虛脫至此!
墨馨在心底暗暗驚歎了一把,但又不禁疑竇大生,自己難不成是附上了別人的身體,成了一名借屍還魂的幸運鬼?雖然二十六年的人生閱歷並不認同這個荒唐的答案,可眼下除此之外,她還能有什麼其它更好的解釋嗎?
望著眼前哭成淚人兒的青巧,墨馨暗歎一口氣,無論自己此刻身處何處,能夠活著便已經是上天的額外恩賞了,而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好好珍惜這一次活下去的機會。
不時,二公子領著一名白鬚華髮的長者走進屋子,兩人也不多言,熟門熟路地來到床前,青巧趕緊讓至一旁。經過一番望聞問切,老大夫輕舒一口氣,欣然道:“三小姐的身子已無大礙,只是會有些氣虛血弱,需要加以調養,老夫待會兒再開一副補氣養生的方子,你們按照藥方上的方法再煎三服藥,每日煎兩碗,三小姐定能康復如初。”
二公子衝老大夫拱手一禮:“謝謝王大夫,請隨青巧去賬房支取診金。”
待到青巧領著王大夫離開過後,二公子坐回到床邊,為墨馨掖好被角:“書華,你可知昨日裡,當所有大夫都說你回天乏術之時,獨獨我一人堅信你會醒過來。我沈書才的妹妹,是這個世上最好的女子,上天絕對不會捨得你就這麼香消玉殞!”
墨馨轉動眼珠,靜靜望著眼前這個滿是書卷氣息的男子,心中情緒莫名翻滾。能在生死不知之時,有這麼一個人牢牢守護在身邊,不得不說,這是一件令人欽羨的事情。
沈書才自是不知眼前這位心心念唸的妹妹,已然變成了其他人,依舊對她嘮嘮叨叨這些日子來發生的事情,說著說著,眼淚又不自主地落下來:“我的傻妹妹啊,天下好男兒何其多,為什麼你偏偏就看中了那柳家的小子呢!如今柳志瑜已與大姐成親拜堂,即便你心中再有不甘,也只能咬咬牙忍過去算了!”
柳志瑜?墨馨眨了眨眼睛,對此感到一片茫然。
見她有反應,沈書才暗自嘆了口氣,抹去眼角的淚水,無奈地說道:“你為了柳志瑜茶飯不思,整整七日滴水不進,而柳志瑜卻連看都懶得看你一眼,你又何必如此糟踏自己,反倒讓他自抬了身價,更加輕看了你!”
原來是為了失戀而絕食自殺的迷途少女,墨馨總算理出了一點頭緒,近乎秀逗的腦子終於開始轉動起來。她的心底升起一絲好奇,對於那個能夠將迷途少女迷得視死如歸的柳志瑜,她還真有點想知道他到底生得怎樣一番花容月貌。
沈書才全然沒有察覺到墨馨心裡在琢磨些什麼,只管繼續拉著她嘮嗑,像是一名中年老婦女,話題越扯越遠:“前幾日駙馬府的人來找爹要字畫,卻被祖父罵了出去,雖然沈家有丞相府照應著,可是駙馬府與端王府交好,那端王又不是個懂規矩的主兒,兩個玩世不恭的人湊到一塊,過會子指不定會鬧出什麼事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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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書畫說得沒錯,老祖父的病來勢洶洶,前前後後請了好幾名大夫,依舊不見病情好轉。
一時之間,沈家大院之內暗流洶湧,各方各院之間都有自己的心思,唯獨墨馨這裡清清靜靜,依舊一片安然。對於沈書畫的提議,她用一句話便將人堵了回去:“大姐不久便要嫁做他人婦,入了那柳家大門便是那柳家人,何以還來操心沈家瑣事?”
沈書畫在她這裡碰了一鼻子灰,卻又不好當真撕破臉皮,以為老三還在介懷柳志瑜之事,滿臉愧疚道:“三兒,姐知道你心裡有怨言,但這些姻緣之事皆由父母長輩定奪,姐雖然疼惜你,可父母之命不能違,你還是放開心些,待過些時日,姐定為你尋個好婆家,絕不輸給那柳家!”如此軟聲相勸一番,但她哪裡知道墨馨已非昔日那般柔順可欺,隨便幾句話便能讓她軟了耳根。
墨馨不著痕跡地抽回手:“大姐的好意小妹心領了,眼下正是家中緊要之時,這些個出閣之說還是推至一旁,先幫助父親大人與二哥穩住全家得好。”
見她此般模樣,沈書畫只能笑著附和,心下琢磨這丫頭怎麼越發不聽話,日後待自己嫁入柳家,獨留孃親在這大院之中該如何應對?偏生孃親只有自己這麼一個女兒,身邊連個幫襯都沒有。思及至此,她對老三的態度愈發親熱,不管人前人後,真真一副好大姐的模樣。
墨馨自是清楚大姐心裡的小算盤,卻只當不知道,照舊整日呆在自己的紅石小院,埋首於二哥給自己送來的那些話本小說之中。在此之間,大姐來過幾次,首飾補品送來不少,言談之間多少都有些討好之意,墨馨只是客氣地收了些補品,轉手送到老祖父的屋裡,至於首飾是一件都沒收下。
老祖父的病情越來越兇險,沈家將汴京城內最好的大夫全都請來了,可惜用處不大,大家也都心照不宣:這位年過七十的沈大老爺怕是快不行了!
沈家三兄弟綜合幾位大夫的診斷,決定繼續用各式好藥供著老祖父,好歹讓他拖過這個大年。
墨馨去書房借書的時候,正好見到二哥正伏在案上寫信,心生好奇:“哥,你這是在給誰寫信呢?”
他放下毛筆,將信紙上的墨跡吹乾,隨即摺好塞進信封。
“父親讓我給蘇先生寫封信,雖然蘇先生被貶邊州,可是他與爺爺交情深厚,此事多少都應讓他知道。”
二哥口中的蘇先生正是鼎鼎大名的蘇如世先生,只可惜此時的他已遠離朝堂,不在汴京多時。墨馨瞭然地點點頭,對這位才華橫溢的大文豪很是敬仰,從二哥口中得知,沈家老祖父年輕時候與蘇先生是同窗,兩人相交甚好,直至前些年蘇先生去了邊州,來往書信依舊不曾斷過。
老祖父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饒是如此,他的精神頭卻很好,經常抓住侍奉身側的奴才侍婢罵個不停,嗓門奇大,嘮嘮叨叨就那幾句話,有時甚至還會扯到朝堂之事。為避免禍從口出,沈二爺決定讓自家人輪流侍奉老祖父,每人輪一天,非急事不得推脫。
沈家原有四兄弟,長子在多年前便以因病早逝,墨馨的老爹沈君蘭排行老二,人稱沈二爺。沈二爺膝下只有兩女一子,長女為繼室正妻趙氏所生,二子與三女皆是由原配正妻張氏所出。如此排下來,第三日便是墨馨輪值的日子。
白日裡墨馨呆在老祖父的房裡,為他端茶倒水,如若遇上出恭之事,還得請奴僕幫襯著,洗漱更衣都得她親自動手,吃飯喝水也得她一口一口喂下去。雖然很累,但她還是做到了一個孫女該做到的程度,畢竟是她霸佔了別人的身體,善待她的家人是她唯一的回報。
事實證明,這位老祖父亦是很喜歡這名小孫女,總讓她去廚房要一些零嘴兒,還不許讓其他人知道,兩人偷偷摸摸地躲在房裡吃淨。墨馨不明白這位古怪的老祖父為何要這麼做,卻還是盡力滿足他的每一個要求,一面是想以此來緩解心中的愧疚,另一方面是希望他能在這世上的最後一段時日能夠過得舒心快樂,
二哥心疼自家三妹,以其大病初癒為由,主動請求過來幫忙。他將累了一天的墨馨拉到一邊坐下,顧自捋起衣袖,為老祖父擦洗身子。做完這些,二哥拿出蘇先生的詩詞集子,坐在老祖父的床邊讀出來。
如果墨馨沒有睡過去,她會仔細地觀察老祖父,此時此刻的老祖父格外安靜,眼珠渾濁,似是穿透時光,飛過滄海桑田……
至此之後,每每輪到墨馨當值,沈書才都會在晚飯過後來幫她。
青燈靜夜,三人相對,唯有蘇先生的詞句在心頭徘徊不定。
安生的日子沒過幾天,駙馬府忽然領著一大票子人衝進了沈家大院,只說是奉了端王府的命令,前來沈家取幾樣古玩字畫。礙於端王府的面子,又為了不打擾老祖父養病,沈二爺並沒有將此事通報給老祖父,而是親自去書清閣取了兩本孤本與一副名畫,交予他們手上。卻不想那些人完全不買賬,仗著有端王府撐腰,竟敢登堂入室地闖入內閣,將沈家上下翻了個亂七八糟,凡是入得眼的玩意兒,二話不說一律搬走!如同搶匪一般蠻不講理,真真氣煞人也!
此事最終還是被老祖父知道了,原本就病入膏肓的身子骨被這麼一氣,如同夜色中的最後一點殘燭,隨時都有熄滅的危險。
兩日後,時大寒。雪花下得紛紛揚揚,淹沒了整座汴京城,亦帶走了這位七旬老人的生命,纏綿病榻數月,終究還是沒能熬過大年。
後事由沈二爺一手操辦,幾位叔伯從旁協助,辦得妥妥帖帖,絲毫不落人話柄。作為孝子,沈二爺主動搬到老祖父墳前,準備守孝三年。按照習俗,其實不必做到這一步,可沈二爺對此非常堅持,眾人勸說無效,只得隨了他去。
沈二爺離了家,整個家的擔子有一半便落到了沈書才的肩膀上,作為沈家的臨時當家,剛過十四的他猶顯稚嫩。經幾位叔伯商議,決定由三叔沈君竹繼續打理書齋的生意,小叔沈君菊負責出門採辦貨物,至於沈書才便只能留在府中學習財務。恰逢年關,債務須得徹底清算,雖有劉管家在旁協助,他依舊忙得不可開交。
可憐墨馨就有些鬱結了,沒了自家二哥幫忙出去採買話本,她的日子過得苦悶極了!
不過,這院裡苦悶的人可不只她一個,對面那小院裡的沈書畫遠比她要苦悶得多。原本安排在十天後的婚期,被這麼一攪合,硬生生地推到了三年之後。
伸手算一算,沈書畫今年堪堪及笄,再過三年便是十八,而那柳家小子也已經二十來歲,雖然柳家不會因此而悔婚,但是納妾收房卻是一定的!如此一來,她這個後入門的正妻反倒叫人看了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