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與我的家鄉不止千里,每夜在我的閣樓上,我都會遙望著西南,想一想那個人,在做什麼,是不是以為我已經死了。會不會心裡有一些難過。就當我死了也好吧,總好過知道我現在不過是一個風塵女子,對我心生厭惡。
在花韻樓,被鴇子調教了三個月,我正式掛牌,從前的名字已經沒人記得,我給自己取了新名,紫嫣。
十四歲,我因為一曲《九天舞》驚豔天下,連秦淮所在的吳國王宮貴胄都爭相看我的舞蹈。每天都有人不惜千金一擲聽我彈琴唱歌,看我跳舞作畫。我在迷濛的燈光後面,冷冷笑著這幫附庸風雅的偽君子。
從我掛牌以來,我掙的錢早已足夠買下兩個花韻樓,可是我並不想離開,我要為我的家人和我報仇,風月場中是最好的隱藏地點。
這三年以來,我用盡方法,遊走於吳國王室中間,但卻賣藝不賣身。就是為了等待昨晚那個男人,吳國王叔,靜博侯孫恆。
靜博侯孫恆是個閒散王爺,政事上從不留心,只一味沉溺風月,奈何他是先王胞弟,身份尊貴,沒人敢說什麼,太后也是頗為縱容。只是他在我這裡下棋喝茶時偶爾流露出抑鬱寡歡的神情,讓我知道,其實他過的,也沒那麼痛快。
先王胞弟,又同吳王一起師同太傅,還娶了太傅之女,這個身份,當真微妙得很。
天剛亮,身邊的人早已離開。我望著粉紅色的鮫綃帳頂,看著繁複的牡丹祥雲紋,輕輕的笑了笑。
碧翠聽見我的笑聲,從外間端了銅盆進來。“小姐今日怎的起這麼早?”我一面撩開帳子,一邊從床邊拿起紗衣。“碧翠,去幫我找衣服出來,今天是我家人忌辰,要素白的。”隨手把紗衣扔在一邊,又被撕得不成樣子了。“媽媽的酒裡藥放的也太多了些,每次都要扔一件衣服。”碧翠從衣櫃裡捧出紗衣,嘴裡不停抱怨。
“不這樣,男人怎麼盡興?下次又怎麼會再來?”我披上衣服,接過碧翠手裡遞過來布巾,擦了臉。“吩咐車伕,準備一下,我今天要去明淨庵。”碧翠是服侍我慣了的,知道我每年的這一天必定得去明淨庵上香誦佛,所以笑著說:“早就備好了,就等小姐呢。”
我隨便綰了一個尋常髮髻,看鏡中的自己未施粉黛,明眸皓齒,顧盼生輝,一如當年的姣好面容之下,卻是一顆已經腐壞的心。四年了,我已經在這世上苟活了四年。
明淨庵在城外的山上。坐在華麗的馬車裡,儘管已經進了二月末,偶爾從窗簾吹進的風卻還是冷的緊,我拉了拉披風的領子,碧翠見了,忙吧馬車的簾子掖了掖。
“哪就那麼嬌弱了,天天在樓裡憋著,出來換換氣也是好的。你問問這風中是不是有桃花的香味呢?”我見碧翠把簾子掖的緊緊的,不禁笑罵。“小姐身子金貴,萬一有個閃失,怕回去媽媽剝了我的皮呢。”碧翠吐吐舌頭,一副調皮摸樣。我不禁莞爾。
我掀開簾子,當真是春天到了。路邊迎春綻放,偶爾還見兩三株桃花和杏花。陽光和煦溫暖,只是我,早已經不習慣生活在這樣的陽光下了。
從前在這樣的春天裡,我和禹哥哥通常都會在院子裡面玩耍。我吹笛彈琴,他舞劍練武。微風垂落花瓣,那樣的唯美畫面就像烙印一樣在我心裡。還記得十三歲那年,那個春天桃花剛開的時候,他在花園裡對我說:“鸞兒,爹爹說了,下個月就來提親,等你及笄就把你許配給我。”
那時候我微紅著臉,輕輕點點頭。怎知歲月靜好卻是我最遙不可及的奢望。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歸於,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歸於,宜其家人。”我輕輕哼唱,淚水悄然滑落。“小姐,不要難過了,昨晚侯爺不是說了,等過段時間就為小姐你贖身麼。”
“贖身又怎麼樣,我們這樣的出身,即便出了青樓,也還是會被人看不起的。碧翠,到你十五歲,我就給你贖身,讓你出去,找戶人家嫁了,也好過你這樣陪我一起被人輕賤。”碧翠剛剛十四歲。正是應該玩鬧的年紀,我不願她沾染這些風塵,所以陪客時我從不讓她服侍。自從她十一歲跟了我,一直跟我情同姐妹,我所受過的苦難,我萬萬不想讓她沾染毫分。
碧翠是小孩子心性,一聽我這樣說,頓時不高興了,一張小嘴撅得老高:“小姐你又這麼說,我最不喜歡聽這樣的話,不管好壞,我才不要跟小姐分開。”
我只能搖搖頭,以後再說吧。
“小姐,到了。”我掀開門簾,由碧翠扶著跳下馬車。
父母及兄長的牌位我供奉在大雄寶殿之中,並不敢寫上真實的名字,倘若被有心人看去,恐怕我的性命也不保。
我本名叫韓青鸞,父親曾是楚國的郴州刺史。十三歲那年,家中遭變,父親母親還有哥哥並上全家都遭了滅口。母親用身體護住我方才逃出性命。直到賊人放了一把大火,我才恍然驚醒,推開身上母親尚且溫熱的身體,從我家院子的小角門逃出。
不料卻路遇一夥山賊,被他們擄至秦淮,賣進花韻樓。
思緒迴轉,大雄寶殿中佛祖銅像不悲不喜,俯瞰眾生。父母的牌位上,也只能寫做閆姓。主持了慧師太為我家人頌了往生咒,我又焚了三部手抄的《地藏菩薩本願經》,將灰燼埋了,法事方畢。
我去尋到山上玩的碧翠,正在出神的想著心事的時候,我撞進了一個寬厚的胸膛。
“姑娘,沒事吧。”我一抬頭:“禹哥哥……”怎的……怎的他竟然在吳國。雖然已經過了四年,他也不復當初的青澀,但心心念唸的他站在眼前,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他長高了,肩膀也寬了,他並不算多麼俊秀,但是那雙眼睛,是我一生見過最明亮的目光。
“你是,你是鸞兒?”他顯然也很激動,也認出了我。走過來,抓住我肩膀:“鸞兒,你是鸞兒,你沒有死,我就知道,你肯定沒死……”我被他一搖晃才醒過來。
我一把將他推開,強忍住眼角的淚,“公子認錯人了,奴家叫紫嫣。”說罷行了個禮,準備離開。不料他一步上前,將我拉住:“不會錯的,我們一同長大,我怎會認不出你。那日你家中遭禍,我只恨沒能救你。你沒事的對不對,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沒事的。”
“公子自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奴家還有事,先行告退了。”我拼命掙開他的手,跌跌撞撞的往山下跑,他在後面一聲一聲喚我,我不忍聽,也不想聽。
禹哥哥,我知你心中有我已是最大安慰,只盼你以後,將鸞兒忘了吧。鸞兒早就死了,如今的我不過一介風塵,根本不值得你任何念想。
剛跑進後院,正見到從另一邊小路下來的碧翠。“小姐怎麼了,怎的這樣慌張?”碧翠見我驚慌失措的跑下來,扔下手中的桃花過來拉住我的手。“沒事,碧翠,我們快走,回花韻樓。”說罷,拉起碧翠就往庵外跑。碧翠從沒見我這樣慌張失措,雖摸不到頭腦,但還是任我拉著登上馬車。
我忍不住掀開車簾,他猶自在車後緊追不捨,一聲聲喚著:“鸞兒,鸞兒……”撕心裂肺的疼痛佈滿胸臆。天意弄人,只差這一天啊,我和禹哥哥就再也不可能。我狠狠心,放下車簾,眼淚再也忍不住,滾滾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