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半盞茶的功夫,孫德順已親自攙扶著雲安自殿門外徐徐緩緩而入。穿過眾人詫異獵奇的目光,與面如死灰的靜音擦身而過,最終在靜善咫尺之前側身站住,向著高位上坐的趙構遙遙一拜。雖僅在佛門禮數之列,趙構也絲毫不敢怠慢,忙起身回禮,雙手合十笑道:“師太乃母后生前摯友,便是朕的長輩。若非今日實在事關重大,如何都不應叨擾師太靜修,還望師太海涵。”
雲安聞言微微一笑,也不忙著答言,只回身幾步踱到靜音身前,凝神細看了半日,方轉頭笑道:“從後殿過來的路上,孫公公已與老身說了箇中是非了,確是大事,皇上不必多慮了。”
她說罷便似迫不及待般地向著靜善走近了幾步,目光如炬地將眼前之人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直逼得靜善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了身,雙手在小腹前絞著勁兒地攥著,卻還是能感受到彼此透骨的涼意。
忽然,只見雲安笑靨深深,躬身低頭道:“多年不見,小長公主出落得愈發標緻了。太后娘娘在天有靈,不知心裡要有多少歡喜。”
靜善這才長舒一口氣...是了,當年在越州時,雲安既未發一言,今日殿上何苦再自食其言、重翻舊賬。可心裡雖是想得清亮,嘴上卻不由得多了點踟躕。
“是...越州一別,算來...也有近四年了。師太,一向可還安好?”
“世外之人,從不以己而悲喜...”靜善忙著點頭自道失言,卻又聽雲安輕嘆一聲道:“只是隆佑太后薨逝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小殿下您,幾次三番託付貧尼代為護佑。貧尼這些年定居越州,重興乾明庵,與小公主遠隔千山萬水之外,可心中卻一時未敢不惦念殿下玉體安康。此番來臨安,本是想著太后忌日將至,來替娘娘探望殿下。不曾想一進宮,便聽聞殿下已許了川南高氏,於貧尼,當真是意外之喜啊。”雲安說著眼瞼微低,不無傷怨地無聲苦笑一二,又向前走了幾步,伸手攀住靜善冰涼的皓腕,深不可測的漆黑雙眸閃著淚光直直地順著靜善的眼睛扎進她心裡藏得最深的那塊柔軟,像是兒時跪在佛像前時,每一個編得天衣無縫的謊言總能被這個女人一語戳破,卻又總能像母親樣莞爾一笑、容她放肆....
“此物...難得小長公主還隨身戴著。”雲安的視線落在靜善襟前的那把流光溢彩的長命鎖上,剔透的紅晶石在黃澄澄的足金上閃著鮮血般野性狂傲的魅惑。
“哦..您說這個..”靜善不無慌促地抽回手裝作愛不釋手地摩挲著這寶物,卻三兩下地將它藏回了褻衣之內,不無尷尬地笑了笑低聲道:“這是師太親贈於環兒的護身之物,焉敢閒置妝籠之中?”她心神不定地瞥向雲安,晃然間,眼前竟是昔年拜師時這個女人親手為自己戴上此鎖時的景象。‘因果自噬,福壽常隨’,那是她第一次將雲安與母親模糊的形象聯絡在一處...
“貧尼還記得,當時太后說此物好雖好,卻是小孩子的物事,怕公主不喜常掛於頸上。特意親自操動針線為公主縫了一隻精巧的錦囊用以裝納此鎖、懸掛於腰間玉帶之上。怎麼如今竟不見了?”
靜善心裡猛然一沉,那繡囊當日在榮德壽宴上丟失就再也沒見蹤影。原是為著畢竟是孟太后的遺物才戀戀不捨許久,如今雲安為何幾句話便問起那東西的去處,莫非其中另有機巧?
“只是..只是今日匆忙,未曾戴上罷..”
雲安裝作未曾看見靜善眼裡一閃而過的焦躁,只微微點了點頭,卻聽身後一人道:“師姐..您是何時進的宮?我竟半點都不知...”
不用看,便知是高願。雲安回身望向那個緊緊護在晏貴嬪身側的女子,神色淡漠地道:“有勞太嬪過問,老身也是昨夜甫至,尚未來得及去清樂殿拜會,確是疏忽了。”
“師姐您...”高願訕笑著望向雲安依舊不見緩和的面色,心裡虛得發慌。當初求了雲安放自己入宮伴甄依左右,一口應下每月向越州傳信詳述小長公主近況的要求。可自從她發現榮德對這位小長公主的身份起了疑心,索性便硬了心腸誓為甄依就此除了這顆眼中釘,自也不再甘心做雲安的千里眼。算來...確是有四五個月沒向越州去過一封信了。“師姐折煞我了,俗家佛家無論是從哪頭論起,也沒有您屈尊拜會之禮...”
“好了。”趙構略帶煩倦的聲音適時地自上傳來打斷了高願自顧自的尷尬圓場,“太嬪若是無旁的要緊事便緩緩再閒話家常吧。”幾絲慍怒的視線從甄依的臉上劃過,嚇得她忙拽了高願到身後,忙不迭地代為告罪。
“師太。”趙構換了副恭敬面孔,和顏悅色地轉向雲安,伸手指向跪伏在榮德腳邊的靜音,朗聲道:“此人自稱是乾明庵靜音尼師,您的開門高徒。師太可識得?”
片刻前還有幾分閒情氛圍的大殿之上,陡然間被鋪天蓋地的死寂籠得密不透風,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釘住雲安,附在她寬大的青衫布袍之上,一步步逼近那殿中央匍匐似腐肉般的小尼,不無吃力地蹲下身,像端詳一尊古剎裡塵封多年的泥身菩薩般凝神細觀良久,忽然兩袖一甩而起,任憑那小尼被晃倒在地,回身頷首躬腰一字一頓地沉聲道:“回稟皇上,此人並非貧尼之徒,實屬冒名宵小,還望皇上明鑑。”
“什麼...師父!師父您...”靜音驚恐無助的尖叫聲旋即便被大殿內紛紛而起的議論喧囂吞沒,隨之而落的還有榮德語無倫次的爭辯。
不可能...絕不可能。
“高太嬪!你也是乾明庵之人,你來說!”
榮德慌亂地睙向不遠處的高願。淨荷帶人回來時,她為保險起見,事先是特請了高願去興樂殿確認的。即便是兩人一向疏遠,可畢竟是一個庵院裡朝夕相處過來的,如何會認錯!此人就是靜音!高願一眼便認出來的人,豈會有假!
“這..妾身...”忽被榮德拎出來作證的高願顯是亂了陣腳。不錯,換任何時間換任何地點,她都敢當眾以性命擔保那人便是實打實的靜音,可如今雲安金口在前,上有御駕有意偏袒,之間還夾著個難以置身事外的甄依,她實在不敢再言之鑿鑿,“妾身昔日只是跟在師姐身邊修行,一向不怎麼與後輩熟絡。靜音尼師常在外為庵裡求聚善緣,原不怎麼回山上...緣此便更生疏了。此人...此人初看上去確與我那徒侄有幾分相像,可..可妾身還是不敢確認。既然師姐都說了不是,想來...確、確非其人吧”
“高願!你在興樂殿可不是這麼與本宮說的!你...”
“皇姐!”只聽皇座之上一聲低吼,早有機靈的侍監衝上前去死死攔住了撲向高願的大長公主,“有什麼大可直說,但這動不動便要拳腳相向的習性,可不是我趙家的教養!”
“陛下也莫怪,大長公主當初也是從北地隻身逃回來的。這一路上餓殍兵荒的,不習些野性,安能全身而退?”張貴妃適時地接上了榮德啞口的空檔,看似好意地寬慰了幾句,卻立刻話鋒一鈍,瞥了一眼榮德,道:“不過長公主也聽本宮一句勸,您宮裡還養著位宗室小公子呢。琢兒正是伶俐的年紀,見什麼學什麼,您平日裡還是多少收斂些,切勿白白耽誤了秉義郎家的寶貝獨子。”
榮德白裡透青的面色一點不漏的落在文茵眼裡,無異於幾杯甘洌的助興佳釀。
“本宮還記得瑗兒剛入宮那會兒,也就是五六歲的年紀,成天家長在小長公主殿裡。可憐我們公主白日裡要入紫宸殿陪伴兄長料理朝務,晚間要來廣蔭殿與本宮協理後宮瑣事,好容易回到自己寢宮還要時時警醒一言一行,生怕小皇子哪裡錯會了意,沾染上不謹慎之處。”
“貴妃所言甚是。”榮德咬著牙狠狠地壓著喉間的火氣,勉強擠笑道:“方才不過是一時失態,在琢兒面前,本宮自有分寸。”
“分寸?”趙構忽得冷然一笑,“皇姐不知從哪裡抓了這麼個假尼姑,大張旗鼓地擾了前朝重臣和後宮妃嬪齊聚紫宸,口口聲聲指認環兒是冒名頂替的乾明庵小尼。若非今日有云安師太在場,環兒的名聲、高家的婚事、我宗室的顏面都會在你的胡攪蠻纏下蕩然無存!試問你的分寸何在?朕又如何再安心將秉義郎的小公子託付於你手照料!”
琢兒...榮德剛剛死命強壓下的火氣終究經不得張貴妃和皇上輪番提起那個孩子,又被挑的熊熊而起。趙琢是她費了多少精力從宗室裡千挑萬選出來的孩子,又威逼利誘地接進了自己宮裡撫育。雖還沒如趙瑗那般被正式收養過繼為小皇子,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孩子早晚都是趙瑗繼位路上的勁敵。她之所以願意在曹晟的事上一再退讓、夫妻再會卻不能相聚,為的就是待著趙瑗的靠山倒下後扶持趙琢入主東宮,也只有那時她才方能安心地出宮與駙馬團聚。可誰曾想今日之事弄巧成拙,三兩句之間,竟已能聽出皇上為趙琢另覓養母之意...
“皇上此言怕是還為時尚早!”榮德怒容滿面地環視著四周各懷心思的人臉,一種生動的恐懼在腦海中一躍而過。她深吸了口氣,幾步上前,盡力平穩了聲調,大聲道:“靜音師太是臣派心腹從越州千里護送而來,沒想到雲安師太竟狠心不認自己的愛徒,臣也實在無話可說。可是除了人證,皇上若想辨明此女真偽,不妨令人提起這女子的曳地長裙!環兒妹妹的雙足是昔年王貴妃娘娘悉心裹養的,那是出了名的三寸金蓮,尋常女子再怎麼豔羨也仿不得的。皇上!您細想想,自這女子到臨安後,除了她身上這種舊年裡唐宮盛行的繁複長裙,可還見過她穿過旁的式樣?如此古怪究其緣由,還不是為著掩人耳目,將馬腳藏於裙襬之下!”
有些事便是如此,平日裡見怪不怪,偶爾的幾絲疑影也會被周遭的雜事迅速壓進心底,可一旦有人一板一眼的翻到桌面之上,所有撲朔不定的疑心便會從雜亂的思緒中一躍而起、隨聲附和。
確是古怪的。小長公主身量高些,平日裡穿這樣的長裙才不覺突兀,反倒顯得高挑纖細。可再怎麼偏愛,也沒有不分春夏秋冬日日加身的道理。再者,畢竟是唐宮舊樣子,華麗富貴不假,可未出閨閣的女孩兒家如此打扮難免沾染世俗氣。宮裡就算是潘賢妃這樣生過皇子的老人兒,也只逢宴席年節時才如此裝扮一兩次。可這位小長公主,邵華正好的年紀裡,竟獨愛這身守舊打扮。有時寧可擇些素色新繡照著老樣子裁衣,也不願穿時下正興的利落短襦裙...殿下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聚匯於靜善腳邊散開的長長裙邊之上。松綠撒花的織錦料子上累贅地打著千百條褶痕,深深淺淺長長短短間足以納下無數個彌天大謊。
“胡鬧!越說越不成樣子!皇姐還怕今日之事不夠給臨安城大街小巷議論上十天半月嗎!”趙構一掌拍在龍椅的金扶手上,硬邦邦的手掌在冷冰冰的金疙瘩上震出駭人的悶響。
“正因此事已鬧成這樣,皇上何懼讓小長公主提一提裙襬?舉手之勞,便能省下多少不必要的流言蜚語!”榮德毫不示弱地道:“靖康大劫,被擄走的皇族貴胄數以千計,怎麼偏偏就是自小身子虛弱柔福帝姬逃出生天?宮裡宮外,心存疑慮的遠不止臣一人。今日索性便一鼓作氣,解了這心結,還皇室以清淨,到底有何不妥?!”
“沒什麼不妥!”
靜善忽得起身,避開文茵欲相阻攔的手,一步步走到榮德近前,立在大殿中央,感受著眾人的視線毫無顧忌地在自己身上一遍遍遊移打探。
唯有他的目光,不用回望,也能觸碰到那從心血裡流淌出的滾燙。
柔荑微動,玉蔥似的細指不費力地提起看似繁重卻綿密輕盈的長裙襬,赫然露出一對小巧的正紅色雲緞弓鞋。繁複的百獸紋纏滿了三寸秀足,與鞋尖鑲嵌的純金獸頭呼應著彰顯著皇家氣派--宮裡壽禮上常見的樣式。喜氣富貴不假,卻像是她日日加身的曳地長裙一般,本不是家常穿戴的物件...
“皇姐可還識得這對百獸鞋?”靜善輕踢著鞋尖,朝榮德笑道:“去年皇姐壽辰時特叫人送給環兒的。昨日丫頭們收騰箱籠時將它翻了出來,環兒本是想穿著出嫁的,也算是全了皇姐的心意。可今日試著穿了,鞋底竟硬得很,沒走上幾步便害腰痛。果然是樣子貨,面兒上華貴精細,裡子卻專是個磨人算計的東西,當真可惜了皇姐這份心。”
幾句近似明目張膽的奚落,連旁觀之人都不禁臉皮發燙,可榮德卻毫無心思細想。這鞋...淨荷是親眼見曦月將它束之高閣的,怎麼偏今日又上了腳...
“皇姐!鬧夠了沒有!”又是一聲怒喝,大殿之上剛欲掀起的細聲竊語陡然被壓得鴉雀無聲。張貴妃會意地起身,走到靜善身旁,三兩下地替她整理好了裙襬,依舊扶了她回去坐了。剛安頓好,便又聽趙構道:“什麼流言蜚語,哪朝哪代沒些愛嚼舌根的小人。你只疑心環兒是如何從北地脫身的,卻忘了你自己也是從金人手中死裡逃生的!怎麼,大皇姐,當真以為朕的耳朵裡沒灌些質疑你身份真假的所謂閒言嗎!”
“笑話!”榮德此刻當真是有些氣極生笑了,“尚不必說昔日將軍府的舊部早與臣相認,就是隻輔國公與駙馬便可為臣作證!”
榮德的目光信賴地靠向一旁站得筆直的輔國公,卻意外地發現他似仍於天外神遊,毫無出言相護之意。
趙構不以為然地冷哼了一聲,放過了這短暫靜默裡蘊含的尷尬。幽幽開口道:“朕這裡,正好有一份駙馬前日剛剛呈上的密奏。朕猶豫再三,本想著茲事體大,待查清了再發落不遲,卻不想皇姐今日如此無禮胡鬧,讓朕不得不對駙馬奏章中所述又信了三分。”
“密奏?他...不過一介閒人,有何事可奏?”
榮德近乎求助地望向輔國公,卻再一次鎩羽而歸。
“駙馬上書直言,說皇姐你,南渡之後與當年在將軍府時竟近乎迥異。”
“迥異!?”榮德一時竟不知從何處辯駁,“臣倒是願聞其詳!”
趙構環顧了一圈大殿上站得烏泱泱的臣工妃嬪,故作為難般地緩緩道:“先是這容貌上,駙馬提了幾處不稱之處。這倒沒什麼,你們夫妻分離多年,各歷顛簸困窘,皇姐風采有所減損也不是什麼非常之事...”他裝作看不見榮德羞惱欲怒的模樣,自顧自又道:“但駙馬還說與皇姐於宮中相見時,每每提起昔年舊事,您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即使非言不可,也往往含糊了事,似是...似是怕說錯了什麼露出端倪。”
“胡沁!”榮德怨怒地狠狠剜了一眼立在左相身旁的輔國公。畢竟是曹家的長輩,雖不是生父,可難道不知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如何能容得曹晟如此胡鬧!宮裡進來也沒少吹些關於這位閒人駙馬的桃花風,她為了了結手頭這樁大事才一直裝聾作啞地不予追究,想著來日出宮相聚了,怎麼都能收拾請這些鶯鶯燕燕。可卻從不敢想這曹晟竟敢密奏上疏,扯這些沒有影兒的傻話!
“臣只是不願在夫君面前提起金賊種種凌辱。至於東京的舊事,更是過眼雲煙,一朝鏡花水月,提起來不過是白傷心...”榮德看了一旁顯然已神態自若的靜善,道:“皇上當時在磁州領兵不在京城,可環妹妹是親歷過的人,不會也不體諒箇中辛酸吧。”
“大長公主此刻又願喚環兒一聲妹妹了?”靜善柳眉輕挑,似笑非笑地道:“這麼快就改口,真是枉費了淨荷千里往返越州替大長公主盡忠。”
刀子似得目光冰涼涼地甩向一直緘默不言的淨荷,打了個周旋又落在了馮益身上。
“公主恕罪!”不知是終看清了局勢,還是當真被靜善眼神裡的狠厲戳中了筋骨,淨荷忽得撲通一聲跪下,連滾帶爬地撲到靜善腳邊,哭道:“都是奴婢一時糊塗,心裡總念著太后娘娘,生怕娘娘一片慈母心被白白辜負...大長公主找來時,只說有些疑惑之處想讓奴婢出力查清,也只是因為...奴婢是太后娘娘生前的心腹,與乾明庵的尼師相熟...公主明鑑,奴婢只是個宮人,大長公主發話,怎敢不從...”
“這般說來,既是你親自從乾明庵帶出來的人,怎會弄了個冒名頂替的假尼師?若不是雲安師太親自指認,今日豈不是就冤了小長公主!”文茵不等靜善接話,便忍不住斥道:“蠢笨的東西,當真壞了大事,你有幾個腦袋抵這份死罪!”
“是..是奴婢之罪。”淨荷忙不迭地叩頭道:“奴婢初到乾明庵時,雲安師太應是..已在來臨安的路上,而靜音師太又在楝郡做法事,所以...奴婢實際上是無功而返的。直到前幾日回宮覆命時,大長公主才說,這位...師太——”她向著地上的靜音怒了努嘴,“說她就是奴婢要找的人。是公主殿下另派人從楝郡接回宮的....”
“賤蹄子!你怎敢胡言!”
這次榮德倒是搶在小侍監們近身攔截之前狠狠將淨荷扇倒在了地上。
“殿下,奴婢畢竟是小長公主的人,太后娘娘臨終前千叮嚀萬囑咐奴婢要以命相護公主,便是您今日將奴婢立時打死在殿上,奴婢也不敢不說出實情!”淨荷躲在層層護衛之後,倒越哭得聲淚俱下起來。捂著紅腫的臉轉頭繼續回道:“大長公主當日領了這師太出來見奴婢時,奴婢心下就有疑慮。怎奈大長公主逼迫,一定要說此人是奴婢一路親自從越州接回的...”她故意回頭,又細將靜音看了幾眼,“當日在越州行宮時,奴婢是與乾明庵的幾位小師父一起侍奉在太后身邊的。雖說過去了這些年,可也能瞧出,大長公主找來的這個人,絕非乾明庵的靜音師太!”
話音未落,殿上的驚呼聲早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前有云安指認,無非是洗了小長公主的冤屈,可這宮女的幾句話,卻明裡暗裡的句句直指榮德,所謂替皇室殫精竭慮,難不成只是由妒生怨的毒計!?
“皇姐!”靜善適時地顫巍巍站起了身,握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地啜泣道:“環兒自問從無不孝不悌之行,也不知是哪裡得罪了您,如何費心定要置環兒於死地?若是還像前幾番那樣編排我不守宮規便也罷了,無非就是受皇兄幾句責斥,大不了閉門封宮,與我也早是家常便飯了...”她帶幾分賭氣地睙了趙構一眼,又換上弱不禁風的可憐相,哭道:“沒曾想皇姐竟狠心找人構陷環兒並非趙家女兒!您這是想絕環兒於宗廟之外!縱使一朝冤死深宮,也只能做個無根無莖的孤魂野鬼。來日興樂殿秋風夜雨,皇姐就不怕先人糾纏,當面問罪嗎!”
“你——”榮德被逼問得毫無招架之力,支支吾吾地道:“妹妹莫聽小人挑唆,這個賤蹄子就是信口雌黃!這人證分明就是她親自從越州一路帶回來的!”
“皇姐莫再說了!”靜善不為所動地越哭越兇,伏在張貴妃肩上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卻還是口齒伶俐地道:“淨荷是母后生前最得意的人。母后一走,她本可以就此出宮,卻為了讓母后泉下安心,偏偏留在了我身邊,一路北上遷來了新宮,接了斂容的差,掌管靈和宮大事小情。其赤膽忠心天地可鑑。若非有人威逼,她斷不會做出這般的糊塗事!”
好一個主僕情深,滿殿之人莫不為之動容。唯靜善一人幾欲被自己這番說辭逗笑。淨荷是敏慧的,與她那個沾了親的哥哥一個機靈腦子。今天的事淨荷在中間起了什麼樣的作用,靜善心中再清楚不過。扳倒自己,就是扳倒馮益,這是淨荷為枉死的紅蓮雪恨的最後機會。若白白放過,她便不是淨荷了。可眼下大勢所向再明白不過,皇上從一開始就無怒意,中間張貴妃又一反常態的公然袒護,再加上一個半路殺出的雲安師太...一樣的,若不想出個金蟬脫殼的法子臨陣倒戈,她也便不是淨荷了。
但能在一片混沌的情況下,短時間編好一套說辭,完美地將自己擇出事外,還落個忠心護主的名聲,的確還是讓靜善有幾分刮目相看。到底是跟著孟太后歷盡風浪的心腹,論起城府計謀,榮德怕只有門外跪師的份兒。
“環兒退下!”趙構陰沉著臉,喝散了滿殿內一片哭鬧驚呼交雜的喧囂,慍怒地打量了榮德良久,方低聲問道:“朕願意相信皇姐並無此等歹心,不會故意構陷自己的親妹,更不敢汙衊我大宋的福國長公主。”
“皇上英明,臣絕不會...”
“可是今日之事,牽扯環兒清譽,關乎宗室顏面,朕不能不詳查..”趙構不疾不徐地打斷了榮德那似是抓到救命稻草般歇斯底里地辯白。
“孫德順!”
“老奴在!”
趙構撐著額頭的手滑到太陽穴上狠命的揉了幾揉,皺著眉頭沉吟半晌,終長嘆一聲道:“傳朕旨意,榮德長公主即日起閉鎖於興樂殿,無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視...”
“皇上!你——”
“另,著大理寺右治獄儘快立案,審司專派五人入興樂殿進行審訊。御鳴臺遴選三位推官從旁監察,謹防再生冤誤。還有,駙馬前番奏章中所提之事,不妨也一併詳查。”趙構如行雲流水般排兵佈陣,似是陡然想起來一般,隨口道:“正好輔國公也在這,明日便帶了駙馬一同入宮,在興樂殿後的風冥軒將就些時日,協助審司眾卿核實公主身份。此案由朕親自主理,審司官員每日入紫宸殿回稟,待水落石出之日...”趙構忽得頓了一下,“無需斷司定罪,朕自有發落。”
三下五除二之下,早有孫德順領旨而去,左右相也忙告退而出,自去安排。靜音、淨荷也被殿前軍押解下去各自關押,唯剩榮德一人,似是大夢未醒般茫茫然立在大殿之中,木木地瞪著眼前一團朱金絳紫的錦繡混沌--她的皇宮、她的親弟、她為之傾盡心血的皇族宗室,似都隨著趙構清冷決絕的聲音爆裂成數以千萬計的碎片殘骸,在南地纏綿的風裡悠悠盪盪地飄著、飄著,一路北上,飄回東京皇都深宮裡那個美得不敢輕易回首的溫柔夢裡。
靜善及時地止住了哭聲。不鹹不淡地幾句寬慰算是盡了幼妹的最後一點情意。她站起身,款款地走到趙構面前,在馮益地攙扶下妥當地跪下,俯身、叩頭,再起身時望向那個每日在瘋狂的思念中扭曲、變形又一次次還原的人,恍惚間似又回到了越州廢宮初見時的場景。他在眼前,自己則跪在咫尺之外,身後有馮益,風雨不動地假裝著一切安好...
只是平白多了一些人、一些事。那些不相干的、放不下的、繞不過的...無聲無息地日日集聚、纏繞、編織,終於匯成了一張細密結實的天網,隔開這短短的咫尺之距,切斷兩個陌路人造化捉弄下短暫相接的命運。
“有勞皇兄費心審案,環兒不便久留,先行告辭。”
風輕雲淡,無關悲喜。即便深知這也許是踏上花轎、蒙上蓋頭前的最後一面。
“今日委屈你了,莫掛在心上。”
合禮合矩,寥寥數字。第一次,她希望自己愛上的是當年那個快意恩仇的康王殿下。
轉身,離去,一步步走遠。沉重的楠木殿門轟然禁閉。
她的思緒壓抑著情慾飛快地審閱著身後種種奇蹟般的巧合與古怪,卻仍然理不出所以。
是逃出了鬼門關,還是走進了另一個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