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大婚,最重的活計本該落在繡院裡。可是高家一催再催地把迎娶之日定在了下月初五,便是繡娘們有心拼命,也趕不出一件合規制的禮袍。只得拿出給未來新後備了多年的廣袖直襟的釵鈿公服。五彩翟紋壓著深青的底色,領、袖、裾佈滿絳紅色雲龍紋樣的鑲緣,內搭青紗中單,腰飾深青蔽膝。另掛白玉雙佩及玉綬環等飾物,下穿青襪青舄。即便是將五鳳冠改成了四鳳冠,放眼瞧去,通身擋不住的華貴氣派還是超出了公主出嫁的規制。
“公主不必多慮..”一時間繡娘量好了尺寸,替靜善換回了常服。孫德順見縫插針地奉承道:“皇上吩咐過,公主出嫁,內府預算上不封頂,一應規格以帝后大婚為準。這公服並無大不妥的。”
“他倒是闊綽...”靜善心內一陣慼慼,隱約似是能看到他羞慚虧欠的神情。當日無妄崖的許諾終究成空,傾盡內府餘財在嫁禮上窮盡奢侈之能事,許是他彌補的方式吧。“昨日左相依例清點了陪嫁之物親自送到了靈和宮,本宮也一一看過了。”
“哦?公主可還喜歡?若有什麼要添的,老奴正好回稟聖上。”
言語間的殷勤周到,像是恨不能把自己塞到這一個個紅木箱子裡一般。靜善忙搖了搖頭,淺笑道:“光是銀錢便有四萬緡,更不必說從珍珠翠領四時衣物到綃金帳幔坐褥屏風一應俱全。怕便是嫡長公主也不過如此了。哪還有什麼要加的呢。”
孫德順聞言滿意地笑開了花,附和著道:“不瞞公主說,進來的時候,老奴去偏殿開了開眼,嘖嘖嘖,好傢伙,這樣的嫁妝陪禮,即便是大長公主怕也要豔羨得紅了眼珠子!”
不提那個人還好。靜善只覺剛鬆弛了幾分的神經又被猛地拉緊。陡然間興致全無,只一味吱唔應和著。孫德順也是看慣了眉眼高低的人,見此般,便也不再逗留,又和馮益交待了幾句便欲告辭離開。
“公公且慢...本宮這有一物,還請公公給皇兄帶回。”靜善忽又想起一事,回頭朝曦月點了點頭,不一會兒的功夫,就見曦月雙手託著一剔透之物從內室回來,奉至孫德順眼前。定睛觀瞧,卻是一支紫玉鑲銀梅花釵。白銀勾勒梅骨,紫玉襯出花色,釵頭又化繁為簡略用幾刀刻出梅意,清麗脫俗處自見風骨。孫德順心中一沉--這樣的式樣,全天下可不就只這獨一份嗎。
“殿下...老奴沒看錯的話,這可是當年皇上欽賜的玉釵...”話說著,手卻遲遲不肯接過來,“您不離身的戴了這麼多年了,好端端如何要還給皇上?”他繞開曦月,幾步走近靜善身側,苦勸道:“別說這紫玉是世間少見的寶物,就單說這釵的樣式,是皇上特特地請了北地歸來的畫師細細地描出釵頭梅花的剪影,就因為公主一句‘越州梅花多病弱’,怕找宮裡現成的畫師掃了您的興致。前前後後折騰了小半年的光景才磨出這麼一支寶釵。公主帶去夫家,也是件像樣的體己不是?再說蜀地山高水遠的,您這一去怕也難常回宮探省,思念兄長時,瞧瞧這釵子,便知皇上也日夜牽掛著您了。”
“公公不知...”一番話下來,靜善早已淚光流轉,“睹物思人最苦,環兒無能,還是讓兄長代我承受吧。”她用錦帕半掩著側顏,故作戲謔般道:“他那日讓瓊華送來高家的翡翠簪,今日我還他一支紫玉釵。從此兩清,有何不好...”
話如此說去,確是無大不妥之處。孫德順雖覺著小長公主話外有音,卻不好再勸。從曦月手裡接了紫玉釵,便告退而出。
可還沒出角門,就聽正殿外門外一陣喧囂吵鬧。正猶豫著要不要回去看看究竟,正對面從角門風風火火地跑進來一個年歲不輕的宮女,像是沒看見孫德順一行人般,腳下生風地直奔西配殿而去。
怪事...怪事...這沉寂了大半年的靈和宮怎麼偏被他趕上了如此熙攘的光景。孫德順原地遙遙地望了望,躊躇半晌,還是帶著人依舊出了靈和宮去。若真是要緊事,紫宸殿又怎麼會少了瞧熱鬧的機會。
----------------------------------------------------------------------
西配殿裡確是鬧翻了天。墨蘭一句三喘地剛剛把話回明白了,紫宸殿來宣召的人便已從正門而入。靜善幾乎連愣神的時間都沒有,身邊只帶了馮益和曦月,便被人用步輦抬了一路顛簸著趕奔紫宸殿。
淨荷露面了,榮德一大早便帶了她去紫宸殿候著皇上散朝歸來。若無大事急事斷不會有這般陣仗,自打上次被趙構當面駁斥後,榮德行事作風收斂不少,此番重端起嫡長公主的架子,不用說,是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抬步輦的四個小太監也不知是身子骨太纖弱,還是接到了快步疾行的嚴令,一路上顛得靜善腰痠背痛,本就忐忑不安的思緒更難以捋出脈絡。
過東華門,出彥政門,靈和宮與紫宸殿本就相去不遠。小太監們沒按規矩在正宮門停下,反倒是一路抬著靜善,徑直到了正殿前方才落轎。
不是往日見駕的書房...靜善心下一沉,卻也只能硬著頭皮一步步向關得緊緊的殿門走去。一旁早有孫德順迎了上來,一面又指揮著小太監從兩邊齊齊推開殿門,他自己則親自換下了曦月,扶著靜善,一步步引向殿內。
“公公果然是比我先到了。”
剛分開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居然換了個地方又相見。孫德順笑著應和著,嘴上卻不敢再漏出一句。
“等一下...”靜善立在高高的門檻前,一把拽住孫德順,將他拉近自己,低聲道:“環兒封宮大半年之久,皇兄從未再宣召,今日突然這麼急著要見我,可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這...”孫德順故作訝異地道:“公主這都到門口了,進去不就..”
“公公...”靜善不無慍怒地打斷了他,壓著聲音道:“您為甄家當了那麼多年的耳目,環兒卻從未在皇兄面前提過一次。這份情,您是不打算還了?”
孫德順顯是未料到靜善能在這個節骨眼上還不忘抓著自己的把柄。他慌張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沉吟片刻,方道:“大長公主,從乾明庵給您帶了位師太。此人法號靜音,自稱是您多年舊友...旁的老奴再多說也無益。”他低頭又輕輕扶住了靜善的手臂,“公主,您請。”
---------------------------------------------------------------------------
公堂問審。剛進入正殿,靜善腦子裡便只剩下這四個字。正中上座的自是趙構,硬朗的輪廓、挺拔的身形,加上那副萬年不改的冷麵孔--還是那個匆匆一瞥便能讓人三日不忘的男人。榮德卻未落座,隻身一人站在趙構身旁不遠處,緊緊地盯著一步步走近的靜善。可靜善此刻的注意力,卻被滿殿內立得滿當當的後宮妃嬪分散...榮德想要大陣仗,自是越多人從旁見證自己被扣上欺君死罪越好。不過為何左右相與輔國公俱在?尤其是左相...想起昨日他送嫁妝到靈和宮時那副謹小慎微的樣子,靜善不禁覺得好笑--這位大人可曾想過自己金貴之軀卻是在為一介江湖女賊勞碌?
“臣妹給皇兄請安。”謹小慎微地跪在他面前,像是越州初見,深深一叩,聽著額頭碰撞在青石磚上發出駭人的悶響。
只是這次,許久都沒有等來他的回應。
“見過皇姐...各位大人安好。”
例行公事的寒暄,竟也意外地收不回半點笑意。
“退下!好沒見識的奴才!你哪個耳朵聽著皇上讓她平身了?!”
隨著榮德一聲喝令,馮益像被驚雷唬個正著般忙弓著身子從靜善身邊閃躲開,遠遠地立在樑柱之後,只留著靜善一人像件被人遺棄在殿正中的舊玩物般勉強撐著跪直了的身子。
“淨荷...”頤指氣使的聲調原是從未變過的。馮益一個激靈,順著榮德的目光望向隔著內外兩室的屏風後搖曳得愈發清晰的兩個身影,“還不快請靜音師太出來,見一見故人?”
話音未落,就見淨荷款款而出,垂首疾行,引著一青衣素袍加身的年輕小尼,二人熟稔地從榮德和各宮妃嬪面前繞過,最後徑直在靜善面前立住。
“長公主,得罪了。”
還未待靜善反應過來,淨荷已一手鉗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揚起,正對著從自己身後閃現出的小尼,十拿九穩般得意地盯著那小尼的臉色,道:“靜音師太,事關皇家聲譽,您可要瞧仔細了。”
大殿之內頓時一片譁然之聲。皇家聲譽?六宮妃嬪加著兩位左右相稀裡糊塗應召而來時可沒人能料準到底所為何事。直到久未露面的小長公主進殿時,人人也只當是高家的婚事出了什麼亂子。可大長公主顯是端著興師問罪的架勢,又不知從何處請了位師太出來行指認之事,實在讓人不知從何處問起。
後宮幾位娘娘更是一邊忙著幸災樂禍一邊又只能壓著嗓子用眼神交流著心底的猜測。榮寵一世的小長公主如今像驚弓之鳥般伏在地上任人指點,本是該拍手稱快的喜事。可瞧皇上那陰沉得快擰出水來的臉色,這般尷尬鬧劇又顯是不合聖心。
準又是大長公主挑的釁子吧?襄嬪的目光悄悄滑過志得意滿的榮德,落在吳才人眼裡,卻不無失望地發現她這位好姐姐還是一如既往的風輕雲淡。倒是身旁的晏貴嬪顯是有些立不住,不停地和她姨娘竊竊私語。賢妃照例還是緊隨在張貴妃之後,由此即便是再耐不住性子也不敢太冒冒失失。至於夏才人之流更是毫無頭緒,只有胡亂猜測指點的份兒。
“師太,到底如何?”
遠遠地傳來榮德不耐煩的聲音。靜音的身形一僵,幾乎能看出一些踉蹌的預兆...
靜善望著眼前這個和自己從小一處長大卻從未真正深交的師姐,兒時為了生存順口編出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姐妹情深走馬燈一般迅速閃現又被炸得七零八落。所謂傾蓋如故、白頭如新,前有高世榮後有靜音,她這輩子也算是經得多歷得全了,只是眼下...她真的還盼著靜音仍是多年前那個色厲內荏的草包...
“回長公主殿下,此人...確是貧尼師妹,俗家姓李,法號靜善。”
剎那間,大殿上下似是猛然被晴空驚雷縱貫著炸開,短暫的瞠目驚舌時的死一般的抑靜,轉眼便被排山倒海般的驚呼譏笑甚至怒斥取代。一眾盼著好戲盼了已久的妃妾自是不消說,連原委都懶得問清便已忙不迭地落井下石,除了張貴妃和吳才人還顧些端莊妥帖,就連潘賢妃這般的老人,也忍不住搖頭嘆氣,裝模作樣地口口聲聲念起佛來。倒是左右相到底老成些,眼裡雖也能看出幾分震驚,卻還是都第一時間選擇將餘光投向高坐主位之上的趙構以測深淺--竟無半絲驚怒?左右相迅速交換了眼色,一時間便達成按兵不動的同盟。至於輔國公嘛,榮德的計劃,幾時又瞞過這位夫家長輩呢。眼下垂首含頜立於左右相之後,似是神遊於大殿之外的祥和仙境。
“你可認清了!”裝腔作勢的反覆確認,卻掩飾不住榮德言語間的志得意滿,她強裝震怒地站起身幾步到了靜善身前,似是不敢置信般扳過她的下頜,不厭其煩地將那張臉一遍遍看來看去,方似終於妥協了般痛心疾首地捂著胸口,幾步踉蹌著轉身向著趙構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疾呼道:“皇上恕罪!臣姊未出閣時雖與柔福帝姬一處廝混了幾年光景,可那時她還不過是個咿呀學語的小妮子,又加上這麼些年過去了,臣怎麼可能將我那皇妹的相貌記得一清二楚?臣回宮時初見這女子,只是覺得她與仙逝已久的王貴妃實在相像,何況又有孟太后作保,臣實在是不敢起半點疑心,但暗自裡還是總記著我那可憐的柔福妹妹從小秉氣虛弱,是個捧在手心兒裡都怕溫化了的病美人兒,又是父皇膝下最知禮守矩、溫順親和的孩子。而這女子進宮以來幾次三番公然貶損皇室舊儀。入紫宸、會外男、辱妃嬪、私出宮,大大小小明裡暗裡光是抗旨不遵的罪便罄竹難書了...”榮德深深倒了口氣,不無怨念的溜了一眼趙構,“要不是皇上幾次三番的袒護,臣也不至於耽擱這麼久才揪出這個欺君犯上的女賊。”
“哦?”相比於殿前義憤填膺得恨不能振臂高呼的榮德,趙構真似是尊跳脫五行外的真佛般依舊風淡雲輕,此刻聽得榮德眼下埋怨之意,到有了幾分笑意,眉梢微動,和顏悅色地道:“皇姐才說讓朕寬恕什麼罪過來著?話未說完,怎麼倒急著尋起朕的不是來了?”
“這...”榮德看著趙構嘴角似有似無的笑意,一時竟看怔了。雖也料到了她這個一向陰鷙鬱沉的弟弟也許不會那麼輕易被激怒,可眼前的反應與她最低的期望也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她不得不重新穩了穩情緒,小心地跪正了身子,道:“是臣一時口不擇言了。說到底,沒能早些揭穿這女賊的真面目,都是臣疏忽大意之過。臣有愧於父皇、有愧於皇上、有愧於早逝的貴妃娘娘...更沒有臉面再見...”說著竟似哽咽住了一般,嗚咽著低聲道:“再見我那苦命的環兒妹妹...這些年這女賊在宮裡作威作福、穿金戴銀,而我那妹妹卻不知身陷金人的哪個老巢做些什麼苦役髒差。環兒自小身子骨就弱,當初父皇在時,就連閨閣裡的尋常女工都捨不得讓她做,怎想著竟還未等出閣便遇著如此傾國之災,被擄去那蠻荒苦寒之地作踐。臣...臣有時都在想,我那可憐的妹妹是不是終究熬不過北地嚴冬,早已..早已隨了貴妃娘娘去了....”
一番話到的確是夾了幾分真心,說著說著竟泣不成聲,癱軟地靠在箐遙身上嚎啕而哭。滿殿上下即便是有那作壁上觀之人,卻也都是親歷了靖康劫難之人,金兵鐵蹄下那被踩得粉身碎骨的精巧文明,似一時間全匯聚在榮德口中那位虛虛晃晃的纖弱佳人身上又一次傾毀在眾人眼前,如何不讓人哀之嘆之清淚送之。
“大長公主,先莫急著傷心。此事查清了您再哭也不遲。否則平白委屈了親骨肉,先人們也不見得能輕饒了您。”張貴妃清冷的聲音幽幽地盤旋在大殿上上空,似是給正欲燒起的熊熊怒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她款款幾步走到靜善身邊,巧妙地隔開哭得意猶未盡的榮德,俯身攙了靜善起來,又親自扶著帶回了原是自己的座椅旁不容分說地推了她坐下,一旁自有伶俐的下人另給貴妃娘娘重搬了靠椅並排而置。
“這小長公主啊,大難不死,輾轉歸朝,是我大宋江山的福祉庇佑。更別說公主自回宮後上敬太后皇兄,下理後宮瑣事,一人挑起中宮空位留下的擔子。此間種種辛苦,外人瞧不真,公主又是第一謙遜懂禮之人,自不會四處與人家訴苦。”張貴妃說著似是心疼地拉過靜善冰涼的手,握在自己膝上,斜睨著一旁怒不敢言的大小妃妾,道:“你們只道皇上如何如何偏寵幼妹,卻不知公主明裡暗裡給大宋立下了多少汗馬功勞。”
功勞?靜善心虛地抬頭望向文茵,正對上那對曖昧不清的笑眼,黑亮的眸子裡映著身後不遠處趙構那依舊坐得直挺的身影--難道早有授意?文茵雖與自己相交甚厚,可今時今景畢竟牽扯到欺君大罪,稍有頭腦之人都懂得按兵不動,若不是摸清了聖意,她怎麼敢這般冒失出手,公然為一個身份不明的人辯護。
“張貴妃!當著皇上和幾位大人的面,你竟也敢如此指鹿為馬顛倒黑白!”榮德顯是沒料到張文茵竟真的有膽子和她針鋒相對,待醒悟過來時,才發覺自己竟成了跪在殿中央痛哭流涕之人。
“本宮顛倒黑白?”張貴妃輕笑著冷哼道:“不知是誰從荒山野嶺外抓了個賊眉鼠眼的小尼姑,大張旗鼓地召了這些人鬧到皇上面前演什麼移花接木的好戲。瞧大長公主的陣勢,不曉內情的還只當是您又為著駙馬的事逼宮呢!”
“你!...”
“如何?本宮哪裡說錯了不成?”文茵居高臨下地看著被自己激得張牙舞爪的榮德,一口一個‘本宮’叫得不亦樂乎。她伸出纖纖細指,厭嫌地遠遠點指著微縮在淨荷身側的靜音,又道:“這小尼連自己是誰都說不清,大長公主又怎麼能僅憑她一句話便懷疑自己的親妹妹呢?”
一句接一句的冒犯刻薄之語恰如利劍般鋪天蓋地地飛向榮德,刺得她幾欲失了方寸。這個名聲在外的貴妃娘娘,年輕時雖也是出了名的離經叛道,可有了小公主後便一向收斂起了火爆脾氣。除了清高孤傲一些,倒也從沒見她出言奚落過誰,更沒和榮德有過什麼口舌爭執。今日竟一反常態,公然挺身駁斥,不僅亂了榮德的陣腳,更是攪得大殿上原本堅信榮德指控之人禁不住生了幾分疑竇。
“笑話!貴妃真當我是愚鈍輕率之人不成?”榮德強壓火氣,拽了靜音幾步向前,恨不能讓眾人看得再清楚些,“此人乃乾明庵雲安師太座下大弟子靜音師太。雲安師太與孟太后素有淵源,乾明庵更是從太祖朝便偏得皇家香火。昔日在越州,孟太后抱恙,皇上特請了乾明庵眾尼進宮祈福,靜音師太便也隨其師父入宮,就住在慈溪宮的後殿之中。皇上...”她望向趙構,臉上寫滿了期盼與不甘:“那時您每日都去慈溪宮給太后請安,總不會認不出這位師太吧。”
一時間大殿上下皆屏氣凝神,暗暗覷向高坐主位之人。瞬時的靜默像是隻扼人咽喉的巨爪、將本屬短暫的停頓無限地拉伸、延長,終耗盡榮德心裡僅剩的一點兒底氣。
“此人,朕從未見過。”
乾脆利落的短短几個字,從趙構薄薄的雙唇裡如短箭般迸射而出、結結實實地在榮德身側深扎出無異於囚牢的一圈籬障,晃神的功夫,便已隔開滄海桑田。
“不!...這不可能!”此時再談禮節,確是有些強人所難了。榮德發了瘋一般拉著靜音到了趙構幾步之前,一把將她推搡在地上,手指著早已哆嗦成一團的靜音,失聲喊道:“她是乾明庵的大弟子,從不離雲安身側。當年孟太后纏綿病榻大半年的光景,她們師徒日日都在太后寢宮祈福。皇上早晚請安探病,怎麼可能對她全無印象!皇上,您再仔細看看...您...”
“皇姐息怒。”還未等榮德說完,一旁訓練有素的殿前軍早已將她連帶著靜音從趙構身前拉遠,重新“請到”殿中央等皇上發落。趙構佯裝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打發了他們下去,又不急不慢地道:“皇姐也要多加體諒啊,朕每日朝務纏身,有時連後宮妃嬪都記不得名號,又怎會記得住這麼一個沒名沒姓的小尼?再者言,細算去,母后走了都有近四年的光景了,宮裡還能記得母后音容之人怕已屈指可數了,更別說是當年慈溪殿請來的外客。”
“如此說來,此事竟無從求證了?”大殿之上陰鬱緊迫的氣息,於他人許是符咒,卻實在是不能奈文茵如何。只見她難掩風華的眉眼輕蔑地掃過堂下的榮德,又滿臉堆笑地朝著趙構點頭道:“按說小長公主與陛下骨肉情深,又為大宋忍辱負重多年,這什麼真偽之說本就是空穴來風,一笑了之便罷了。可難就難在我們大長公主不是私下陳情,反是大張旗鼓地擾了幾位大人和後宮姐妹齊聚於此,又千里迢迢地從越州請了這所謂的什麼師太,而這師太又偏偏斗膽指認了小長公主...”文茵的視線有意無意地落在靜善冷峻的臉上,像是不小心觸了塊冰涼透心的大理石般迅速地移開,臉上的笑意裡不多不少地夾了絲絲擔憂之色,繼續道:“事到如今,若就這麼含糊過去了,免不得小長公主遭人閒話。高家的喜事眼看就到近前了,若是高大人知道自己千辛萬苦娶過門的都算不得是位實打實的皇家千金,還不知道又要起什麼波瀾呢。皇上,依臣妾的小見識,此事還是要追查到底,一來解了皇姐心結,二來也要是為了不讓小長公主帶著冤屈遠嫁西南啊...”
“愛妃所言甚是。”趙構深有感觸般鄭重地點了點頭,會意的眼神繞過靜善落在文茵眼裡,欣慰地笑道:“若不是文茵提醒,朕還真的想不到這一層。”他頓了頓,略顯僵硬地瞥了靜善一眼,又敏捷地移回文茵身上,“皇妹回宮後一向恪守宮規、友兄敬母。雖也不乏有頑皮童稚之舉,都不過是些無傷大雅的玩鬧,瑕不掩瑜。如今更是要為國盡忠、遠嫁西南前陣。大婚在即,朕絕不能因此事壞了皇妹的聲譽。”
榮德愣在原地,忽然意識到自己錯得是多麼離譜。本以為請來了靜音、當眾指認,便足以引得龍顏大怒、料理了這個瞞藏在宮裡多年的禍害,卻從未想過皇上竟公然質疑靜音的身份,與張貴妃一唱一和間竟將矛頭指向了她自己。宮中雖說認識靜音的人不多,可她實在難以相信不過三四年的功夫,皇上竟能把這個在孟太后駕崩前日日常伴病榻之側的尼姑忘得一乾二淨。哪怕...哪怕就是有些許似曾相識之感,也不至於三言兩語就將自己置於這般尷尬之地。怎麼會...怎麼可能!
“皇姐...”
趙構不冷不熱的一聲高呼,激得榮德猛然剪斷了腦子裡的千思萬緒,倏地抬起了頭。
“朕認不出此人無妨,也不能說明皇姐是有意拉了個不相干的人進宮存心詬害環兒...”
“存心詬害?我...”
榮德渾身戰慄地幾欲脫口回敬幾句大逆之言,終還是被身旁的箐遙暗裡死活攔了下來,只得耐著性子由著趙構繼續往下說。
“好在有一人能為今日在場眾卿答疑解惑,也讓諸位看看到底是朕的宮裡委實藏了一個以假亂真的江湖女賊,還是皇姐你疑心成疾,險些毀了自己親妹的一世清白。”
榮德顯是未料到趙構竟出此言。她狐疑地打量了大殿四周之人,心神不寧地偷覷了一眼在左相身旁站得筆直的輔國公,咬著牙狠聲道:“皇上到底有何高見?臣願聞其詳。”
“來人,請雲安師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