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坐吧。”
輕飄飄的四個字,穩穩地砸在了高世榮的心頭。恍惚間,似是又回到了當年薊州甄府的那間小小的西廂房裡。彼時他還是無牽無礙的高公子,狂妄地自信著憑一己之力便能讓高高在上的皇族滑天下之大稽。不過是閃神的光景,當日在他手心裡苟延殘喘的孤女、匪眷、罪婦已修成蔑視天道的千年狐妖--痴狂無度、毒猾兇狠。比當年的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你的意思?”沉默像是扼住咽喉的手,只有靜善開恩發話,才能緩上一口活氣。她眼裡最後一點酒熱也散得無影無蹤了,黑亮的眸子冷冷地轉向咫尺對坐的高世榮。多日不見,倒也有些新喪的黯然頹色。“是你...還是令尊?”
高世榮也不急著答言,似是早有所料。欺身奪過她已送到唇邊的酒盅,仰頭一飲而盡,甩手擲盅而出,華美的蘭花紋生動地開了一地。
“你我之交,還用得上如此一問嗎?”
靜善無聲地望著他,眼眶裡偷偷轉著的淚像滑了腳一般一滴接一滴地簌簌墜下,硬撐著的凌人盛氣亦似陡然四散...高世榮心痛地攥緊她顫抖著的雙手,卻也暗暗慶幸多年前那個會慌得手足無措的小女子到底還是在深宮裡活了下來。
“我知道你不會....我知道..”她哽咽著隻言片語,似是為自己羞慚,“可近來的事,一件接一件,都是我從未料到的死局...我怕..怕一開始就是別人局中之子。世榮,容我做次小人吧,只有聽你親口說出來,我才能安心。”
“善兒,看著我。”高世榮將她的手緩緩抵在唇邊,正色凝望著她慌亂的眼神,一字一句地道:“我以高家滿門性命起誓,我高世榮,從未動過攀附之心,更不會忍心讓你受此生離之苦!”
登時,靜善似是陡然鬆了口氣般,把臉埋在臂彎裡,失態地悶聲啜泣。
高世榮心知此時任他說什麼,也是無濟於事,只由著靜善放肆地哭去,淚落在寬大的廣袖上,被打溼的細褶頹靡地貼在小肘上,玉色的肌膚偷著茜紗,炫耀著不經意的魅惑。
兩人也不知就這樣坐了多久,一個自顧自地哭得摧肝折肺,一個面沉如水地陪著,卻不出一言。
日頭西斜的時候,哭聲終於漸漸停了下來。靜善撐著疲累的頭,木然望著酒樓下匆匆忙忙的人流,縱著夕陽肆意地在精緻的側臉上投下昏黃的陰影。
“人人都道我瘋魔了吧?”她像是自言自語,“元夜的醜事還沒遮蓋過去,就大張旗鼓地在鬧市招蜂引蝶。禍國妖女,還是內廷淫鳳?我倒想聽聽,還有什麼新鮮說法?”
“說法罷了,不過幾個無聊的字互相湊湊,聽它作甚。”
“我自是不在意...你最清楚,本是從別人腳下的泥里長出來的,哪有挑剔名聲的本錢?”靜善悽悽一笑,試探地看著高世榮,“可你呢,你們高家呢?不在乎娶過門的新婦被人指指點點?”
“他人好惡,與我何干?”高世榮的笑意在臉上頓了頓,“至於,高家,只在意你身後的尊榮,還有欽賜的福國長公主名號,也不會過問這些..這些小事。”
是了,與高家世代榮華相比,少夫人婚前風影裡的流言蜚語自是小事一樁。靜善點了點頭,伸手去取桌上的影青酒壺,卻被高世榮先一步奪了過去。
“你真要嫁?”
“怎麼?高公子已另有青眼?”靜善譏笑著拿起新換上的酒盅,送到高世榮眼前,“斟滿!”
“皇上那兒一直杳無音訊,宮外的人都猜是你不滿這門親事...”話還沒說完,剛斟滿的酒盅便已空得一滴不剩,高世榮無奈地瞪了她一眼,繼續道:“你這幾日有這麼招搖地引了全城的貴公子來此消遣,當真也是讓父親丟盡了臉面。”
靜善看著高世榮臉上掩不住的幸災樂禍,笑道:“那個老鬼狐,你惹不得,我還不能替你出出氣了?只當聊償你點人情了。”
“這個順水的人情我可不要。”高世榮忙道:“你這是為著自己解氣,還不知你?楊秀與我說,自知父親面聖求親,你便像著了魔一樣不管不顧地四處闖禍。連大長公主也受了你幾頓數落吧?更別說小小的川南處置史了。”
經他一說,靜善才想起自己前幾日有多莽撞。榮德難得好意到靈和宮賀喜卻被她連諷帶罵地搶白了一頓。似是...似是還扯上了曹晟?靜善模模糊糊地回憶著,像是個宿醉未醒的街頭漢。若真是說到那位駙馬爺了,怕還是少不得去興樂殿陪個大禮了。宮外人看不清楚,可宮裡上下誰不曉得如今這個身份尷尬的前駙馬是大長公主身上碰不得的逆鱗....
“賭氣歸賭氣,可我能苟活到現在,靠得從來就不是一哭二鬧的閨閣本事。”沾著淚的睫毛不急不慢地撲閃著,似是想些許修飾那眼底的決絕,“事到如今,遠嫁高家,是我最好的退路了。”
高世榮默默地拿起酒壺,重新斟滿她面前的酒盅。
“好,至少下半生,不必再時刻扮成另一個人度日了。有時我是真的很怕,怕再耽擱下去,李靜善就真的消逝在趙環的影子裡了。”
靜善的心像是被什麼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她抬頭對上高世榮的那雙桃花眼,萬種風情此時看來卻全成了無人傾訴的傷痛。
“後悔嗎?我到底還是成了高家的隱患。從前不過是賤命一條,即便東窗事發,也不過是我一人償還。可進了高家門....我便是有宗族可牽連之人。高家百年興盛,一朝因我傾頹。當年薊州逞強之言,難保不會一語成讖。”
“真那般,也是高家氣數盡了,與你無干。”話雖如此說,靜善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高世榮眉眼間從未見過的陰鬱...“嫁進來,世上便多了一族不在意你到底是誰、甘願陪你欺君欺天下之人。”他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看著靜善的臉,“天庭飽滿,細眉長垂,地道的長壽之相啊,別總說些喪氣話,高家門楣還等著靠你抬舉呢。”
“那就借高公子吉言了。”
靜善確也不忍掃興。欠高世榮的債自己心裡一筆筆記好就罷了,何必攤開刺人心腸。
日頭落下大半時,二人一前一後的出了酒樓。一個向西,一個往東,融入傍晚時熙熙攘攘的人群,遙遙望去,攪混在千百個擦肩而過的旅人裡,別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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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劉鬣如何被聖上當著百官面前怒斥得魂飛魄散,如何被一道口諭不容分說地趕回了陝地前線,都是靜善從宮人添油加醋的回稟裡拼湊出來的了。那日與高世榮分別時已近申時三刻,待進宮門後更是早愈夜禁時分。靈和宮裡外五進的燈籠齊齊地亮著,在層層柳蔭裡,在漫天的漆黑裡,還是像團扎眼的火焰。
她知道那火焰裡的煎熬著的是誰,卻偏拿出了自己都不曉得從何而來的狠心,喝住了馬車,隱在廣蔭殿側的偏巷裡,一粒沙一粒沙地數著,直捱到東方泛白時靈和宮前不合時宜的車馬隆隆聲漸行漸遠。
“應是回紫宸殿穿戴了,也是快到早朝的時辰了。”楊秀強忍著倦意,掀起車簾一角,窺著天邊的顏色,憂心忡忡地道:“定也是一夜沒睡,哪裡還有精神去應付朝堂的文臣武將,你呀....”
“你有多心疼,我只會百倍甚之。”靜善敲了敲車廂壁,驚醒的車伕猛地打了個激靈,倉促地朝著兩匹馬吆喝著不成句的口號,好歹催著車輪轉了起來。
“我知道你在高公子面前哭了多久。”楊秀咬著牙忽道:“心裡既是這般哭,為何不願在皇上面前露出半分?一汪眼淚流出來,他縱是免不了肝腸寸斷,可也能看清你的真心,也就不至於...不至於被你成日家在宮外惹出的閒言碎語攪得六神無主。”
“我的真心,早給他看遍了,還想讓我怎樣侍奉呢...”
“快刀能斬亂麻,亦能傷人傷己。高大人請婚已多日,皇上卻連召見都未再有一次,你大可不必急著為下策計..”
“兩個人,總要有一個先醒過來。”
“你是想替他下這個決心?”一聲長嘆幽幽而出,隨之竟是一陣輕笑,“我只當你有多懂他...從小到大,哪有別人做他主的份兒?”
“他自己做主又能怎樣呢?待嫁的公主,沒有留在宮裡一輩子的道理。”
“道理歸道理,一些我懂,一些不懂。但我自己看著長大的弟弟,總是比旁人多些把握。”
靜善默然別過了頭,乾涸的雙眼佈滿被刺痛的痕跡。
兩匹打著瞌睡的高頭大馬,晃悠悠地沒走上幾步便已進了靈和宮正門。滿宮上下的宮女太監,提心吊膽地伺候了一夜聖駕,這會兒又急又懼得早已顧不上睏倦,正不知上哪兒去尋這位徹夜不歸的小祖宗,就見楊秀親自纏著靜善跌跌撞撞地下了車來,竟有宿醉之態。
馮益見了立馬大呼小叫地迎了上去,絮絮碎碎地一邊數落著一邊引著靜善徑直往寢殿裡去,倒像是沒看到楊秀般,一會兒讓宜蘭帶宮女備好沐浴梳洗之物,一會兒又打發棲霞去熬些二陳湯來給公主醒酒。靜善亦早習慣了馮益在身邊擺長輩的款,也就任憑他擺佈,足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才安生地在自己繡床上睡下。許是真倦了,又或是那壇竹葉青確是地道的蜀地陳釀,半溼的長髮剛挨著編金軟枕,靜善便似暈厥般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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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姑娘,留步。”
楊秀揹著身子暗暗地嘆了口氣,堆著笑轉身道:“馮公公,可是有要特意囑咐秀兒的話?”
安頓好了靜善,馮益只留了幾個貼身的宮女在內室當值,餘下的都被打發回去各自安息了,好歹早膳前還能養養精神。偌大的院子,眼下詭異的空寂著。天邊不願褪去的殘月,冷冷地掛著,像是隻輕蔑的眼睛。
“姑娘領聖命日日伴在公主左右,好歹也該規勸著些。這一遭,確是太出格了。”
楊秀不以為意地輕笑了笑,她心裡清楚,馮益想說的遠不止這些。
“公公自家的主子,脾氣秉性還摸不清嗎?也是我能勸住的?”
天上的眼睛像是禁不住眨了一下。
“咱家還記得公主剛回宮時,是一等一的溫柔和順,滿宮上下有口皆贊。”馮益自嘲般地笑了笑,“現在想想,竟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還沒出閣的女孩兒家,哪有不耍小性的呢。”
“姑娘當真以為公主鬧到今日這般地步,只是閨閣女兒家的小脾氣?”
楊秀臉上的笑意愈發僵硬了些。
“那依公公之見呢?”
馮益機警地搖了搖頭,似笑非笑地嘆道:“咱家知道的,姑娘早就知道;咱家不知道的,姑娘就是說了,我也沒膽子細聽。罷了...”
“公公勞累一夜了,緊趕著歇歇吧,我也要先回紫宸殿覆命了。”
楊秀倒也是委實沒了笑臉逢迎的氣力。
“那倒不必了。”
“公公說什麼?”
馮益像是霎時換了張臉,挺直了示好的腰板,低垂著狐疑的雙眼在楊秀詫異的臉上不緊不慢地掃過,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聖上口諭,請秀姑娘宣德殿候駕!”